(緊急出版的島國週刊,頭版大大的寫著"烏里加村的凶殺案")

 

『……經過兩週毫無進展的調查,案子已經轉冷變成懸案。警方現在開放民眾提供線索已協助調查。』我放下報紙。

『唉,不可能破案了啦!』岳母絕望地搖搖頭,岳父手中的遙控器默默地轉著台。

我也認為,破案的機率微乎極微。

我簡單地翻閱了一下報紙其他內容,乏善可陳。我將報紙放在五斗櫃上,小貓Rocket虎視眈眈地仰望著獵物。我懶得嚇阻。

小島只有一家報社,報社主人是島上的一個大地主,連政府都拿他沒轍。政府和警察討厭報社人員,就像任何一個政府一樣,它們討厭被揭露,討厭被調侃,更討厭擁有絕對話語權的報社。

所幸這是個和平的小島,能報導的事件不多,報社每週只發行一次週報,已足以蓋括整週小島國發生的所有事情。廣告和折價券的版面佔了一半的篇幅,真正的新聞只有一半,大約四五頁,這就是小島一週能製造新聞的量,每週四發行。

對島民來說,我所寫的奇幻故事根本就是所謂的島民日常,一點也不傳奇。對於我的大驚小怪,他們反而覺得有趣。

對於廢話連篇的一元週刊,我們鮮少有興趣購買,除了想買比薩的時候。擁有報社的地主也擁有島上唯三之一的酒吧〝火焰樹〞,白天是餐廳,晚上是最夯的夜店,而它們的招牌是比薩。每週三憑折價券可以打八折。

想到比薩,我伸手撿起已被受盡Rocket凌虐的報紙,剪下折價券後重新把支離破碎的報紙放回五斗櫃上。

 

 

 

◎兩星期前,九月十三日 星期二◎

 

對於島民來說,九月十三日不過就是另一個下了兩場短暫的午後大雨的炙熱艷陽天。平淡無奇,不值得回憶,它甚至不是黑色星期五。但這個不吉祥的日子將成為恐懼,永遠烙印在島上許多孤單出來打拼的外地人的內心深處。

每個月初到月中是我相對忙碌的日子,月初需要繳電費水費網路費和報稅,在月中前需要與所有批發商結清上個月的帳款,偶爾跑跑移民局、勞工局、內政部、法院、警察局,當然還有前員工欠款的催帳作業。

天大的事都可以慢慢拖的小島,只有在拔線時最有效率。電費網路費只要過了五號沒繳,六號肯定斷電斷網,所以不繳不行。

在這空氣中充滿海鹽的小島上,每三年必須換一輛車,保養得再好都一樣,空氣中無孔不入的鹽份在三年內一定有辦法把一輛全新的車搞成一塊一兩噸重的勉強還能發動的廢鐵。

只要能發動,就不需要換車。無論是島民還是島上的生意人都一樣,所以島上的車看起來都破舊不堪,每台車都有著不同絕症的獨特嘆息聲。我的零四年林肯巨型休旅車發出的是阿嗯吭系,有點像台語詛咒人的「阿哩去死」,似乎哪裡出了問題,其實哪裡都出了問題。

儀錶板上「檢查懸架」的警示燈亮了一整年,行駛時車子會不由自主地一直往左歪。發電機已經苟延殘喘了好一陣子,從二十次只有一次會發不動,到現在五次就會有一次沒反應。只要三天不叫醒它,電瓶裡的電可能就會流光,而且現在除非是載著小魔頭出門,否則我能不開冷氣就不開冷氣。排檔早已走位,停車是R檔、倒車是N檔、開車是2檔,全亂套了。由於這台車的型號特殊,輪框大得驚人,島上所有的修車廠除了幫忙充充電,無法處理這台車的任何問題,所以四個二十二吋的輪胎的外胎早光滑地支離破碎,裸露出隨時可能會爆炸的內胎。這種狀態的車要是開在台灣的路上,不出幾條街肯定被警察攔下來,但在這島上,它算是輛好車。

慶幸的是,在這島上開車更像是在滑行,平均時速只有二十公里,路邊的孩子跑得都比我開車快,所以就算胎紋都消失了,也不太擔心意外發生。

 

今天下午我需要去一趟移民局,然後是勞工局,稅務局後是法院。都是瑣事,已經送件了兩個月,卻一點進度也沒有。

我的車子慢慢地滑過沒有招牌的內政部後又慢慢地滑向兩百公尺外的國際警察局和相連在旁的消防局。警局對街是馬紹爾大學總部,幾個青少年正在架著高棚的籃球場上打球。正當我的林肯緩緩滑過警局時,咚!一顆籃球砸在我的引擎蓋上,我趕緊踩下剎車。籃球繼續往前彈,撞上緊鄰警局旁的手機行大門,老闆娘聞聲探出頭看了看,一個剃了光頭卻留著馬尾的青少年冒冒失失地跑過來,撿起地上的籃球。他拎著球經過我面前,我輕輕按了一下喇叭,示意他應該對驚嚇到我有所表示。他意會到了,對我比出一根中指。沒家教的屁孩。

這場小鬧劇大概耽誤了一分鐘的時間,期間除了我警告性的一聲喇叭外,身後排了攏長的車龍沒有一台車不耐煩地按下喇叭。這是小島有趣的地方,大家開車都慢,都不急著去哪裡,更不急著回哪去,所以就算有車子在路上拋錨,大夥也是排成一列慢慢等,就算一小時都不動也無所謂,這樣的文化可是會急死外國人的。

『你知道除了看車窗內的駕駛外,我們怎麼區別是馬紹爾人開車還是外國人開車?』喬,一個警察朋友考我。

『不知道。』

『只要車速超過四十公里,肯定是外國人。』他微笑。『超過六十肯定是台灣人。』他裂嘴大笑。

『你們又沒有測速相機,怎麼知道我們到底開多快?』小島的警察除了手銬警棍跟制服外,什麼設備也沒有,我很想知道他們憑什麼開超速單。

『車速三十公里以內是很難捲起塵沙的。』喬說。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鬼扯,但也不得不佩服島國警察的小聰明。

毫無懸念地,移民局還沒開始辦送件兩個月的簡單業務,所以稅務局和其他空城局也不需要去了,我意興闌珊地往回家的路開,經過籃球場時,那群屁孩還在打球,一個小矮子接到助攻飛身跳起,一個漂亮的三百六十度大車輪。籃外空心。

九月十三日平淡無奇。在晚上八點以前這句話還成立。

 

 

 

◎九月十四日 星期三◎

 

很幸運地,車子連續兩天都一次就發動,雖然在所難免地發出「阿哩去死」的慘叫聲。

昨天外出一事無成,今天不會再傻傻地往政府機關跑。今天要去寶島付帳,我提著上千個二十五分銅板上車,這不是在整批發商,它們缺銅板缺很大,而我們銅板多到滿出來。

上千個銅板很重,當我將錢提到批發商桌上時,發出厚實的撞擊聲。

寶島的老闆娘指派會計處理滿桌的銅板,魂不守舍地和一名台灣政府派來的女志工在聊天。

『…對啊,死了!』

『怎麼這麼可怕!』

『發生什麼事啊?』我耐不住好奇。

『昨天iLink手機行的老闆娘被殺了。』寶島老闆娘戰戰兢兢地說。

『被殺了?!』我昨天還瞄了她一眼耶。

『據說喉嚨被人切開了。』女志工聲音微微顫抖地補充。

『怎麼會這樣?』

『昨晚發生的事,』老闆娘回答,『據說是朋友打電話一直找不到人,到了她家時才發現她已經被割喉,衣服還被扒光了。』

『iLink就在警局旁邊耶!』真是諷刺的凶殺地點,『監視器畫面有拍到什麼嗎?』

『對啊!你說扯不扯,幾乎沒有凶殺案的小島居然第一次發生凶殺案就在警局旁邊!聽說監視器被破壞了,裡面的記憶卡也被拔走了。』

兩位女士回答完我的問題,音量又降回渺小又顫抖的氣音,看來這消息已經傳遍全島,只有相對與世隔絕的開心農場還不知情。

我的心情相當複雜,雖然以前在台灣每天電視新聞所分享的內容都以悲劇居多,偶爾也會出現殺人案件,難過之餘,那些悲劇感覺還是很遙遠。我不認識那些人,除了新聞畫面上的照片以外,被害人完完全全是個陌生人。

但這次不同,我雖然與老闆娘不熟,但在這個狹窄的小島上,同樣身為外地人,混個臉熟是很容易的。一個在腦海中有印象的人,尤其是一個昨天還活生生地看她從店裡探出頭的女人的生命就這麼結束了。那種感覺,很糟。

 

 

我將噩耗帶回開心農場,忙東忙西的岳母停下手邊一切的工作,換上鐵口直斷的偵探角色。

『這絕對不是馬紹爾人幹的,馬紹爾人偷搶根本不用坐牢,他們何必殺人?你說監視器的記憶卡被拔掉了,馬紹爾人不可能這麼聰明,這肯定是中國人自己犯的案子。』岳母說話很絕對值,肯定、絕對、一定、不可能、絕不…這類字眼時常連結著主詞和動詞。

『我也覺得不是。』岳父睡眼惺忪地說。

我默默認同。就經驗論,就算是喝醉的島民會變得比較粗暴,但他們仍是一個非常和平且溫馴的民族。更何況,他們偷竊搶劫就算被抓,也不用坐牢,何必殺人?

不過,誰能肯定呢?

原本應該是每星期四才發行的週刊,因為難得發生大事件,已經緊急印刷出刊,我像個說書人陰陽頓挫地翻譯著報紙頭版的內容『一名中國女子在星期二於自己店家混和的住處被殘忍殺害,案發地點距離國際警察局只有幾步路的距離。她的朋友在發現屍體後報警。急診室醫師診斷四十四歲王姓女子在送至醫院時已死亡,她的喉嚨被利刃割破,後頸有刺穿傷,左眼有瘀血。匿名人士透露,被害人的好友因試圖聯絡被害人多次無果,前往被害人家店混合的住處,發現氣絕身亡的王女四肢被綁在床上才趕緊報警。

『被害人的丈夫在案發期間正好在吉里巴斯(Kiribati)出差,已初步排除犯罪嫌疑。夫妻倆在島上經營iLink手機行多年,為人和善,並沒有與人交惡。』

『這案子肯定破不了的。』習慣用絕對值的岳母斷言。

 

 

◎九月二十一日 星期三◎

 

『破案了!一個中國女人。』有個色鬼老爸警察的修瑟琳跟我說。

我停下手邊的工作,驚訝地說不出話。

我除了欣慰案子得以沉冤昭雪,也佩服我原以為毫無能力的島國警察的效率。

『誰?』

『一個中國女人。』

『我知道被害人是個中國女人,我是問誰是兇手。』

『一個中國女人。』

我嚇到了,嘴張得大大的,久久說不出話來。

『媽,破案了,兇手是個中國女人。』我把訊息轉達給像隻小蜜蜂忙進忙出盤點的岳母。

『我就說肯定不是馬紹爾人幹的吧!』岳母自豪地說,『我早就說一定會破案的,有沒有?』

沒有。您先前說破不了案,而且用了至少十幾個絕對值。我沒戳破她,看了一下牆上的月曆,說『昨天剛好是頭七。』對我來說這不具任何意義,我雖相信但不迷信,只是帶開話題。

『破案就好,這種人肯定不能放過她。』

『兇手是女人耶,通常女性犯案不喜歡見血的。』忘記我在哪本心理學的書籍上讀過類似資料。

『肯定是情殺,應該是她老公的外遇,不然就是她本身的問題。』岳母篤定的說。

情感糾紛本來就只有這兩種可能性,全被她說完了當然不可能有錯。

得知兇手是女性後,岳母已經開始腦補並篤定自己的論點就是實際發生的情況,大家都已習慣隨她去自己編織劇情。

我第一次如此期待島國報紙的發行。

 

 

◎九月二十二日 星期四◎

 

報紙出版了,頭版標題大大地寫著『警方仍封鎖犯罪現場』。

不是破案了,為何還要封鎖現場?我往下讀。

『上週警局旁的凶殺案至今毫無進展,警方雖然在第一時間就封鎖了犯罪現場,但一直到週五才開始偵查工作。案發隔天便趕回本島的被害人丈夫至今無法回家,也無法確認店內的損失情況。

『由於警方沒有任何先進的辦案設備,甚至連基本的指紋辨識系統都沒有,所以案情很快地陷入膠著。被害人的遺體至今仍存放在醫院的太平間,由於我國沒有法醫及相關設備,暫時無法進行解剖。』

我將報紙的內容讀給大家聽,不悅地皺著眉頭。馬路消息果然不可信,等修瑟琳上班時,我肯定要好好噱她一頓。

『這案子絕對破不了了。』岳母的絕對值。

『辦案超級沒效率,居然等了三天才開始蒐證。』

『這小島就是這樣,天大的事也可以明天再說,就算是凶殺案件也一樣。』岳父說。

『沒有設備要怎麼辦案?』

『平時這些設備也用不上,這個小島哪來這麼多凶殺案?』岳父輕描淡寫。

有道理。

 

我的警察朋友喬被分配到調查這起凶殺案,他說小島發生凶殺案的機率不高,但破案率也極低,那些如同擺設的辦案設備早就生鏽報廢,而島上至今未破的懸案加上這起,總共三件。

不過大家都有個共識,嫌犯不是馬紹爾人,包括大陸人自己也這樣認為。

連警察都坦承,要是所有竊盜搶劫的人都要坐牢,整個島的人口都要被關起來,所以島民偷竊基本上跟無罪無異。既然偷竊搶劫無罪,何需殺人?

而且割喉又刺殺被害人這種激進的舉動,的確像是充滿了惡意。對於一對英文不流利的中國夫妻來說,他們很難與當地人交惡。

 

 

◎九月二十九日 星期四◎

 

第三週的報紙出版了,頭版頭條已不再與凶殺案有關,相關新聞已經調整到第二頁,篇幅也縮減到只剩四分之一,由警方人員坦承偵辦毫無進展,案情轉冷。

在這個單純又設備陽春的小島上,要犯下滔天大罪似乎過於容易。大家都認為是外地來的人犯的案,但有沒有可能是某個足夠聰明的馬紹爾人藉由大家的刻板印象鋌而走險呢?

報紙上提到,被害人丈夫從美國請來一位法醫來幫太太解剖,法醫已將樣本打包帶回美國進行化驗。

但誰知道經過兩週多才解剖,證據還殘留多少?

又或者這個幾乎沒有指紋或DNA紀錄的小島國,要如何比對證據?

更遑論是坐著小釣船來去自如的漁工,要是這案子真的是中國人殺中國人,兇手怎麼會愚蠢到繼續待在島上?

大家都希望案子能破,但敢在警局旁行兇的囂張殺手可能早已逍遙法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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