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朋友在問:「你們的婚禮到底什麼時候要辦?」

這是個既尷尬又敏感的問題。

是啊,我們的婚禮什麼時候才要辦?小魔頭都兩歲多了。

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現在只要想到要參加婚禮都會很難過嗎?」Melody在一次吵架時哭著大叫,「我的呢?!」

我啞口無言。

我喜歡動畫電影,而《腦筋急轉彎》可算是目前最有感覺的一部。它不只是一部給孩子看的電影,更是給成人欣賞和反思的作品。

由於憂憂手賤,意外地製造出一顆藍色的核心記憶球,從而導致一直處於主導地位的歡歡和一直被排擠的憂憂被「外放」到中樞辦公室之外。

故事的最後,所有核心記憶球都回歸了,但都不再只是屬於快樂的金黃色,而是散雜著不同情緒的核心記憶。這代表著人的成長,也意味著人生不可能永遠快樂。

而結婚,本應屬於最耀眼奪目的金黃色記憶,對於我和Melody來說,卻是參雜著許多紅色、綠色和藍色的核心記憶球,黃色的部分有,但比例不大。

多半責任在我。

 

故事該從何說起?我五歲?十歲?還是十五歲?似乎都無所謂。跟Melody比起來,我的童年記憶不多,要拿《腦筋急轉彎》的片段來形容的話,多半都是灰黑色的,絕大多數都被丟入谷底。

父親,一直都是個恐懼的代名詞。自有記憶以來,便唯恐避之而不及。因為我從小就皮,完全是被打到大,各種條狀物都在我身上斷成兩半過。

「去拿棍子!」父親要打我前,還會要我自己去拿準備傷害我的武器。而我只要聽到這句話,就會開始哭著去撞牆壁,希望用「自殘」的方式先行避免接下來的懲罰。

沒用。他還是會去找出棍子,要我乖乖脫下褲子讓他打,撞牆撞到肩膀瘀血不過是自己找罪受。

要我回想任何跟父親有良好互動的回憶,不是我冷血,真的想不起來。

能想起來的,不是被要求搞懂數學題而整夜不准睡覺、成績不好被他拔下一整搓頭髮,就是因為叛逆地說了句「煩捏」就被打到手臂差點脫臼。

光聽到「父親」這兩個字,我全身就不舒服。純粹的紫色。父親節至今仍是最討厭的日子。

 

國中時,全家移民加拿大,終於不用天天面對父親,那種感覺很好。我那無法存取記憶的大腦似乎重新開始運作,許多我現在擁有的回憶,都是從十三四歲才開始的。

父親工作很忙,他將我們安頓好後,便留下母親和三個孩子回台灣繼續打拼賺錢。除了寄錢給家用,他幾乎都待在台灣。不愁吃穿很好,也知道能移民全靠父親辛勞賺錢的結果,但這並沒有讓我對他除了感激外,有其他「金黃色」的情感。

「你爸下個月要來唷。」每當母親告知父親要飛來探望我們,我們三個孩子的情緒是截然不同的。

小我八歲的弟弟很開心,妹妹無所謂,但我則一定會在得知消息後先大病一場。

一個跟隨父親多年的秘書也曾說過類似的話:「光看嘴角,就知道最近哪個小孩要回台灣。」

嘴角上揚,肯定是弟弟。嘴角垂到可以吊豬肉,那就是我了。

可見我和父親氣場不合,不是我當方面的感受。

我相信父親是愛我的,但他給予愛的方式很怪,很多時候更像是傷害。他的笑容是需要用成績來換取,而我的志向也需要經過他的默許。我喜歡什麼似乎都不重要,他不認同就會迂迴地阻斷那條路,或是直接要脅切斷金援。

每次父親來訪,他總是會威脅要帶我回台灣。因為我的學校成績遠遠不如他預期。

唯名校無其他是他的中心思想,而從小不愛讀書的我,怎樣都無法達到他的要求。當然我也沒打算達到他的標準。

「我永遠記得你那一次國小月考拿全班第二名!」父親時常拿出這個案例來教訓我,「但就這麼一次,之後就每況愈下!」我最慘曾考過全班倒數第五名。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讓你們移民加拿大。」這也是父親教訓時常說的話,因為我們不在他的掌控內,而母親也管不太住。

「出去就像丟了,回來就像撿到的。」是母親常講的話。正值青春期的我,時常往外跑,跟朋友出去玩,和朋友組樂團,和朋友打電動打通宵。就是沒和朋友一起去圖書館嗑書到天亮。

父親至今對於我曾組樂團仍嗤之以鼻,好像那是什麼十惡不赦的罪。嘴臉之討厭。我對他的嗤之以鼻嗤之以鼻,但當時在他的威脅下,我也沒有堅持玩下去,反而玩得意興闌珊,導致最後被好友踢出樂團,從此沒有再碰過樂器。我並不怪朋友的決定,要我也可能會這樣做,畢竟他是把音樂當成生命在努力,而我遠遠達不到他的標準。

在幾經威脅後,父親終究還是將我帶離溫哥華,我如他所願地讀完名校,但我一點也不開心。我只為了應付了事,並沒有努力讀書。拿了學位,只帶走部分知識,這是我的個性問題。不是我想學的,都只混個低空飛過,現在想想很後悔。而我所謂的興趣和志向,對父親而言,不過是一個個虛無縹緲的休閒。音樂、藝術甚至寫作。

「你的文筆也不見得比我好,」父親刻意刺激。是,父親字跡工整,用字遣詞善用古文,好引經據典,更酷愛引用佛經,雖字句苦口婆心,但就是感受不到溫度。看他的書信,如同嚼蠟。

「我敢說比你好!」我不容許他再一次踐踏。

「等你有辦法讓你的文筆變現再說吧。」他根本懶得回應我的怒氣。

現在變現了,不多,但我做到了。

我不打算感謝不認同我的人,可能有人認為我極為不孝吧?無所謂。動力是來自於自己,來自於支持我的老婆,對於那些不認同甚至想踐踏我的人,就算意外地激發了我的鬥志,又如何?何必感謝?

但我在絕大多數事情上都沒有如此堅持,畢竟長期以來已習慣地認為「父親是供我吃住玩樂的人,一旦他下指令,我只能接受」,而深知其威懾力的父親也時常用金錢來逼迫我們就範。

所以我說,很多事情,責任在我。

一個表面陽奉陰違但內心不得不服從的孩子。

一個沒有為自己的理想去碰撞甚至放棄的人。


 

假如我沒有移民,現在會怎樣?

假如移民了,我好好唸書,現在會怎樣?

假如⋯⋯太多假如了。

任何一個決定都會導致人生往不同的道路前進,所以根本無法預測。

就像現在我選擇說出這個故事的決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我也不想去預測。

而想寫出來,是因為對Melody虧欠太多。

或許我這一路走來,給父親丟過太多次臉,但我是晚輩,只要不是貪贓枉法,都影響不到他多少,頂多就是當下丟臉。反正回家他肯定會教訓我。

但父親在處理我婚事上卻丟了個丟不起的臉,這和我從小到大犯過的任何錯誤比起來都嚴重,不是個能一笑置之的小丟臉。葬送了婚禮,失盡了禮數,非但讓Melody對夫家產生怨懟,更讓Melody家族完全看不起,我在她家人面前也抬不起頭。

是女人都會希望能擁有屬於自己的婚禮,穿上最美麗的婚紗,接受大家的祝福。

但她沒有。我們只拍了婚紗照,然後幾個月後就匆匆離開台灣,許多朋友都搞不清楚狀況。

「婚禮不是在10/18嗎?」有人問。

「我們取消了。」我不想多談。這是顆藍紅綠混色的核心記憶球。


 


 

2014523日傍晚,我剛下班。回家換個衣服後就要和Melody碰面,晚上要去看電影。

她發來簡訊,是一張照片。我點開,是一根顯示兩條紅線的驗孕棒。

五雷轟頂!我要當爸爸了!

原本我和Melody的計劃,是先交往兩年再結婚,小孩等結婚了再說。但現在計劃肯定要改變了。

「怎麼辦?」Melody問。

「生下來吧。」既然本來就認定是她,當然沒有必要考慮墮胎。但我心很煩,不是心煩未來的事,而是要怎麼告知家人這件「喜事」。母親無所謂,她好講話,我相信她知情後會很開心。重點是父親。

第一個知情的,是我的乾姊。她開心之餘,也立馬想到我接下來要面對的挑戰。

第二個知情的,是妹妹和暗中準備向妹妹求婚的堅庭。

堅庭打算在妹妹生日當天求婚,而本來我和Melody也不急,讓他們先結婚無所謂。

但現在看來可能有問題了。至少了解父親思考模式的我能預測他會怎麼思考。

妹妹和堅庭當然很為我們開心,但我實在開心不起來。

我鼓起勇氣打給正在成都旅行的母親:「喂,媽,我有件事要跟妳說。」

「幹嘛?我要當奶奶啦?」母親直接破題。看來她大智若愚。

不過她說的也沒錯,我平時沒事不會打給她的,肯定是出大事了才會找她。

「你不用擔心啦,該跟你爸說還是得說,不會有事的。」母親也知道我的憂慮,她要我趕快告知父親。

不過她猜錯了,而我很不幸地猜對了。看來我的天真遺傳到母親。

父親得知消息後,一如既往地眉頭深鎖。他正在處理明天開會要準備的資料,我的消息無非是雪上加霜。

大致對話內容我已經不記得了,不是不負責任,但如同我先前所說,只要碰到父親,我的腦子都會當機,許多資訊都無法消化。但我記得當時的氣氛像是我犯了什麼斬立決的殺頭之罪和他一句突兀的話。

「我要怎麼和合作夥伴交代?」

交代?有什麼好交代?合作夥伴又不是你爸,孩子也不是他的,跟他交代什麼?到現在還在考慮自己的商譽?更何況這跟商譽有何關係?

眉頭深鎖的父親沒說幾句,就以趕報告為由要我離開他房間,我搞出的「麻煩」他還要靜下來才有空思考。

Melody的父母雖然遠在島國,但我和他們通過電話後,他們的態度積極正面,相形之下,父親消極的態度更令人難以釋懷。

「不要把喜事搞得像個喪事啊!」這是母親私下警告父親的話,由父親在之後的對話中轉述給我聽的。但實際上,他並沒有讓我感覺他的心態有所改變,至少在行為上我感受到的不多。從頭到尾都像在辦喪事,婚禮胎死腹中也算是一語成讖。

「婚禮我們想要在關島辦。」我在第二次和父親談及結婚事宜時提到。其實在哪辦,對我來說都無所謂,我認為婚禮就是新娘大放異彩的機會,而提議在關島辦婚禮的人也是Melody。她並不是真的想在關島辦,但心思細膩的她考慮到雙方父母還沒碰過面。父親的態度始終表現出未婚懷孕這件事讓他覺得丟臉,而Melody的父母以及親友們幾乎都在國外,提親順便辦一場只有親人的婚禮,關島既符合我們兩人的經濟能力又可以讓父親避開他所謂需要「交代」的對象,是個折衷的好地方。

「不行!」父親一口回絕,「爺爺奶奶年紀太大,沒辦法出國折騰。而且你是長子怎麼可以出國辦婚禮!」

海外婚禮的提案就這樣被否決了,父親對於婚禮還有三點聲明:1、要辦海外婚禮的話,那是女方家的事;2、你是長子,我打算幫你辦得風光,但我不打算收禮金;3、經濟能力不夠的話,你要辦婚禮的錢要跟我借。

其實仔細回想,每一樣要求都是很不合理的。婚禮其實是我跟Melody自己的事,畢竟我們是打算自己負擔所有支出。但父親要求的風光排場遠遠超過我們的經濟能力,且又要求不收禮金但必須跟他借錢舉辦,也就是說我們為了婚禮就必須揹上一筆債務。

我轉述父親的意思,Melody大為光火,但為了能順利完成這項任務,我只能要求她忍耐。

既然海外婚禮破局,那我們只能揣摩上意地去找台北的場地。

「四十桌?」父親再度皺眉。

「對。」我們選擇了寒舍艾美。要風光嘛,寒舍艾美現在最夯啊!我認為以父親的人脈,名單應該不成問題吧?我還細算給他看,告知他大概需要幫忙邀約二十幾桌的客人。他思考了一分鐘,最終還是交出了信用卡,讓我們去付了訂金。

有一點需要強調的是,自始至終,我們都不打算父親幫忙出錢,因為一開始計劃的就是自身經濟能力可以負擔的婚禮。但他一句要辦的風光,並且先發難要我跟他借錢令我感到很不舒服。但他所謂的排場,經推算已遠遠超出我們當下所能負擔的,更遑論小魔頭即將出生,因此我也只能聽從他的借錢一說。所以雖然是他先刷卡,但所有的帳目明細我們都有記清楚,並且打算在婚禮之後還清。

父親在這件事情上軟化,我天真地以為會一帆風順。再次證明我的天真很愚蠢。

妹妹被求婚了,點頭了,訂婚了。

我和Melody也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自己的婚禮,我們找婚顧、婚攝、邀伴郎伴娘、提前向在海外的朋友告知喜訊、安排桌次。我與Melody兩人的朋友同事桌共找了十二桌。

其餘的扣掉媽媽奶奶的名單,全部留給想要風光排場的父親,但問題又來了。他給不出名單。

「我不想廣發英雄帖。」這是他給我的答覆,「而且,我也要考慮妹妹婚禮上的名單,一年內發兩次喜帖感覺不太好。」還是在顧及個人商譽。

聽起來是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妹妹的婚禮最終選在峇里島舉行,父親一個帖子都不用發。爺爺奶奶甚至都沒有出席。依照父親的解釋,那是妹妹婆家要辦的,但殊不知,想要辦國外婚禮的,是妹妹。

「這只能說妳妹婆家比較尊重你妹!」Melody發難,我依然啞口無言。那時我們已經取消婚禮了。Melody含淚致電一一告知好友的,我無法想像那是怎樣丟臉又錐心的感覺。


 

婚禮的準備是場繁瑣且冗長的戰鬥,我們找的婚顧是業界有名的人物,但父親堅持在簽約前和他面談。對於父親的提問,婚顧支支吾吾地答不出個所以然。

「我看他根本不怎樣,隨便問問就被考倒了。」父親沾沾自喜。我只覺得對方無法正面具體回答,是因為他也有所謂的商業機密,要求對方提前攤牌根本強人所難。

但無論如何,婚顧,OUT

在這,得向那位婚顧大哥說聲對不起,其實我們很想聘請你。

也順便向熱情接待我們的寒舍艾美的經理道歉,退款時妳繃著一張臭臉對我視而不見,我甚至沒勇氣當面跟妳說聲對不起。

婚顧的淘汰並不是葬送婚禮的最後一根稻草,名單才是。

女方家長由於長年在國外,岳父母只打算自己出席,依照岳父母的人脈,如果他們要請的話百桌跑不掉。所以除了我們的十二桌親友外,剩餘的桌次全數留給我的長輩們。

但不想廣發英雄帖的父親遲遲給不出名單,無論怎麼催促都沒用。

「不然你們去要求寒舍縮減桌次。」這是他給的建議。但寒舍拒絕,給出的折衷建議是保留訂金的桌數,大約8桌,也就是說我們的親友們都不用參加的意思。最終父親找了關係拜託寒舍取消並退款,但離我們本來計劃的婚期已剩半年不到。了解台灣婚禮模式的人都知道,此時已經不可能再找到讓人滿意的場地,以及各種婚禮需要的人員配置。

一拖再拖的結果,我們只能心灰意冷的決定取消婚禮。畢竟滿意的場地新秘婚顧婚攝等等都不可能臨時生出來,如果硬找那也只是一場花錢又傷身傷心的聚會。

就這樣,婚禮沒了。

Melody走紅毯的機會也沒了。

不想廣發英雄帖的父親落得輕鬆,一個英雄也沒不用請。

Melody在妹妹峇里島的婚禮上哭了,旁人以為那是感動,但我知道那完全不是什麼開心感動的眼淚。差遠了。她羨慕妹妹能有屬於自己的婚禮,完全依照自己的想法舉行,而她卻什麼也沒有。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牽著新娘的手走著紅毯。我低頭看見她雙拳緊握指間發白,卻連怎麼安慰她都不知道。

父親在來訪馬紹爾的時候,Melody忍不住吐露了些許委屈,因此他有非常簡單的道歉帶過,表示一切都只是因為他的小小「失誤」。但一個女生的人生大事就因為這個失誤,只剩下失望悲傷的情緒。

 

「我還是想給妳一個婚禮。」

「什麼時候?等我四十歲嗎?我不要!」Melody拒絕。

「要的話就馬上開始準備,只請最核心的朋友,尤其是妳的朋友,以我們現在的存款辦得到!」

「我想把錢存下來等準備好去加拿大的時候用,婚禮什麼的就算了吧!我不是很在乎了。」她口是心非的同時說了實話。

我們正努力存錢,計劃在小魔頭上小學前,達成回加拿大創業的目標。

每次想到老婆沒能披著白紗走紅毯,我就自責不已。到底上輩子她是欠了我多少,需要這輩子來受這些委屈。

雖然至今我仍想補償她一個屬於她的婚禮,但孩子的未來需要考慮,一切不再像情侶時期兩人世界時那麼簡單。

老婆,對不起。

讓妳受了這麼多委屈還無從發洩,看來我真的是個豬隊友。

給妳一場婚禮的想法一直都在我的腦海中,妳知道的。我一定會想辦法補給妳,一場屬於妳的婚禮。我要把蒙上紅色藍色綠色的「婚禮」核心記憶球,重新變成耀眼的金黃色。

我愛妳。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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