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正當頭,我看著堆成垃圾山的小店後院搖著頭,自從被新地主要求拆後牆,小店的安全係數劇降,而島民也把後院當垃圾場將垃圾運往後院倒,連廢車跟電器都出現了,擋都擋不住。

之所以會接受拆牆的無理要求,是要配合島民市政府修建內海的防洪海牆,新地主丹尼(Danny)為了要讓工程車方便進出,強行在未經我們允許的情況下開始拆牆,等我們發現時,鐵皮已經被卸下兩片,只能被迫妥協。

但工程車從頭到尾沒有利用拆牆後疏通小道,根本就可以利用另一條原本就可以通往海邊的小路。

拆牆,不過是為了宣示新地主的權力,順便找麻煩。

圍牆沒了,原本一團和氣的鄰居們全都露出真面目,各個都覬覦小店後院閒置的那塊空地。其中,屬強尼(Johnny)最過分。

「我只拿一半就好,反正你們沒在用。」前前地主龍英的兒子強尼半醉半醒的跟我交涉。

「沒這回事。」我懶得理他。有沒有在用關你屁事?地租簽下去的時候本來就這麼大塊好嗎?

「我會砸掉你的店!你等著!」矮我一個頭的醉鬼搖搖晃晃地威脅。

「我等你。」

 

島民的威脅通常都是雷聲大雨點小,只要比他強勢,多半都會收斂。但偶爾還是會有付諸行動的威脅,強尼兌現了。雖稱不上砸店,但他蠶食鯨吞地翹歪了兩片小店後牆的鐵皮,準備偷去蓋房子。他每天偷偷翹一點,等我發現時,兩片鐵皮搖搖欲墜,只剩幾根虛弱的釘子硬扒著牆垣,風一吹就匡匡作響。

我從倉庫取出榔頭和鐵釘,小心翼翼地踏入後院的小垃圾山,亦步亦趨地向前進。垃圾堆像是一整隊壯碩的橄欖球員,防止我前進,四周危機四伏,惡臭撲鼻難聞,我踢開一個裝滿糞便的糖果罐,跨過一包裝有死貓屍體的塑膠袋,卻沒看見落腳處有根反插向上的生鏽鐵釘。

我痛苦卻慢條斯理地抬起被刺穿的左腳,厚度約八公分的拖鞋還卡在釘子上,還好鞋底夠厚,否則以這根釘子的長度,足以貫穿我的腳底,直穿腳背。

該做的事還是得做,我無視底下血流不止的小洞,在艷陽下將鐵皮釘回原位。

聞聽敲打聲而來的強尼在遠處惡狠狠地瞪著我,我頑強地在已經牢固的鐵皮上再多砸了兩根釘子。釘好釘滿,沒讓他發現我腳底有傷,一絲成就感都不能給他。

 

 

「你給我去醫院打破傷風疫苗!」美麗命令。

「還好吧?沒必要啦!」我清洗著傷口,塗上一層厚厚的藥膏。

「你不要這麼討厭好嗎?生病也不吃藥,受傷也不看病!要不是你是我老公,我才懶得管你去死!」

與其被她活活唸死,挨一針似乎變成不錯的選擇,我舉起雙手投降,表示下午馬上去醫院報到。

 

 

「52號,9號會診室。」手裡拽著一根熱狗的護士指著長廊底端,我一跛一跛地朝著她引路的方向前進。

其實傷口不會很痛,悶悶的而已,畢竟刺傷的是腳後跟,皮夠厚。我拿著掛號單,推開掛著「9」號牌的門,然後見到一個老朋友。

布吐娜(Butuna)醫師是當時岳父老王選在去年元旦假期時心肌梗塞,少數留守醫院上班的主治醫師,也是少數的馬紹爾籍醫師。

她坐在電腦前看著護士老姐剛交到她手上的我的病例單,我邊和她打招呼邊抓了張椅子坐下。

「好久不見,布吐娜醫師。」

「好久不見了,你父親還好嗎?」醫師問道。

「還不錯,他最近回台灣看病,」我實話實說,「不過不是心肌梗塞,他的腰椎不舒服。」

「你們腰椎受傷都怎麼治療?」她問。

要是今天是在台灣,有個醫生開口問病人病痛並該怎麼治療,我大概會馬上起身走人,但這裡是馬紹爾,不意外。

就算她是個主治醫師,也不意外。

之前她在老王心肌梗塞住院時,也問過我們老王都吃哪些藥,因為她真的不懂。

閒聊了幾句有關老王治背的方式後,本以為她準備幫我打針了。我錯了。

「你知道我都怎麼形容現在的馬紹爾人嗎?」布吐娜醫師話鋒一轉。

「怎麼形容?」

「我都叫他們『糜你酷』!」

「米妮褲?」

「Minicuut !」她糾正我的發音。

「什麼意思?」

「就是『禽獸不如、色慾薰心』的意思!新一代的馬紹爾人根本沒有節操可言!」她義憤填膺,我措手不及。

「我昨天,就昨天哦,在辦公室外面對著幾個年輕人大罵說他們是『糜你酷』,他們居然回答我說『什麼是糜你酷』!他們居然連自己語言的單字都不知道了!馬紹爾人已經忘本了。」

我無言以對,反正她也不需要我回應地繼續說。

「不管你來這裡多久了,你一定都認為馬紹爾民族是個好吃懶做、手心朝上、混吃等死的民族對吧?」

我聳肩表示「妳說的八十七分對」。

「才不是呢!」她誇張地揮著手,差點打到我的鼻子。

「馬紹爾民族曾經是個輝煌又榮耀的民族!我們的基因中與生俱來就是勇士!別看現在這樣,我們當初可是團結把澳洲人打跑的!但你看現在的馬紹爾人,」女醫師搖搖頭,「亂倫、早孕、崇洋媚外、好吃懶做⋯⋯」她一直頓號,講了一大串,我記不住那麼多,「要是在過去我小時候的那個年代,這些人全部都會被浸豬籠!」

「你們也有浸豬籠的習俗?」

「當然有!過去的馬紹爾人當然也有惡人,只要是犯了通姦、強盜殺人的罪名,全村的人就會把犯人抓起來,丟進內海特定的某個海域裡淹死。那片海域的魚,我們是不抓的,就像以前在長島村(Long Island)的某個區域,曾經就是『髒血族』的村,那些髒血族人禁止離開指定區域,而且其他馬紹爾族人都不允許與髒血人通婚,以確保血液的純淨。」

我有一種「妳是在跟我敘述《冰與火之歌》還是《魔印人》嗎」的錯覺,不過我別無選擇,畢竟破傷風還沒打,我只能等。

「每當其他村落的酋長或是大人物過世,我們便會從髒血族裡挑出年輕的一男一女一起陪葬。一是為了讓亡者有傭人服侍,二是為了控制髒血族的人口,三是讓髒血族人贖罪。」

「髒血族人犯了什麼罪?」

「有些人是犯了罪,但罪不致死,或是有人求情,我們就會把他們隔離在髒血村。久了,那裡就自成一個小聚落。他們的血玷污了馬紹爾民族。」

「現在那個村還在嗎?」

「還在,整個馬紹爾群島就是個巨大的髒血村!」布吐娜醫師氣憤難平地拍了一下桌子。

⋯⋯⋯⋯

「都怪嘰哩呱啦酋長!」抱歉,名字太怪,我沒記下來,「雖然他是個好人,但這真的得怪他。他想赦免這些髒血族人,因為原先犯罪的人,多半都已經老死,出生的晚輩根本沒有犯罪,只是背了原罪,所以他強勢地解放了髒血族人的禁錮,作廢了陪葬的習俗,讓他們走出村落與其他族人進行融合,他自己也納了個髒血族人為小老婆。現在想想,他或許根本就是為了納妾才順便赦免髒血族。接著在一戰二戰,日本人、德國人、美國人還有你們中國人陸續來到島上,帶來了異國文明,卻也加速了馬紹爾人的墮落。」

「這怎麼說?」

「血不純了啊!」她用一種「這還用說」的眼神瞪著我,「要知道,我們的血是神聖的,是神賜給我們的,怎麼能隨意稀釋?但已經被髒血族污染的馬紹爾人早已失去判斷能力,對於外來勢力更是熱烈歡迎,我看在眼裏只是覺得難過。」

「醫師,我的腳底⋯⋯」我想回家了,能快點幫我打一針嗎?

「再等一下,」醫師說得起勁,「你知道過去的馬紹爾人對於嫁娶可是非常講究的,雖然我們是母系社會,但不表示男人就沒有話語權。在過去,男人來提親時,女方家族的男人便會從老到小一字排開,必須全數點頭,這門婚事才算過關,只要是有一個人搖頭,就算只是十歲的小男孩,這次提親就是失敗。哪像我們現在,爺爺上孫女,叔叔上姪女,男人見到女人就像發情公狗一樣只想找洞插,是不是家人都不管?所以我說他們都是『糜你酷』!」

「醫師,我的傷⋯⋯」我再次提醒。

「啊喲,對啊!你是來看病的,你看看我,只要話夾子一開,關都管不住。主要是真的對於這些糜你酷太生氣了!」

「沒關係。」我什麼話都不想接,否則有會插出新的話題。

「你知道,神說過:『有一就有二』,還真是果不其然呢!你知道你前面的那個病人,同樣也是來打破傷風,同樣也是受傷在左腳,也是同樣的位置!」醫師看著我的傷口,「所以誰說神不存在呢?真希望那些糜你酷全部在地獄裡腐爛(rot in hell)!」

我苦笑看著她,她又扯回糜你酷的身上,新的話題又一個接一個蹦出來,直到她的兒子放學到醫院找媽媽,她才意識到她差不多要下班了。

「能幫我寫一下『糜你酷』這個單字的拼法嗎?」我解釋自己是個作家,在網路上有發表一系列馬紹爾的故事。

醫師回答說她是個馬紹爾歷史作家,正在撰寫有關馬紹爾的歷史書,期望能喚醒沈睡消失的民族性。

醫師直接撕了我病例單的一角,潦草地寫下單字,順便寫上名詞解釋。

「謝謝妳的故事,獲益良多。」我起身準備離開。

「我說的不是故事,」醫師搖頭,「我說的,是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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