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魔頭與貓媽熊爸

 (圖片來源 : Google)

澄櫻習慣早到，靠窗的座位總是最炙手可熱。
她是咖啡廳裡的常客，所有店員都經常請她算塔羅，老闆娘甚至因為她而鼓起勇氣向她心儀的對象告白，下個月就要結婚了。
店長親自端來澄櫻點的焦糖瑪奇朵，用戴著一克拉訂婚戒指的左手將咖啡輕巧地放上桌。
『今天有約客人？』老闆娘客套地明知故問。
『是啊，對方遲到了。』澄櫻端起咖啡靠在鼻尖上聞咖啡香。
『不然妳先幫我算算吧！』老闆娘邊說邊拉了對面的椅子坐下。
『妳不是準備要結婚了，還有什麼煩惱需？該不會是婆家…』稀鬆平常的問題，婆家跟媳婦之間歷久彌新的戰爭。
年輕的老闆娘微笑搖搖頭。『…其實…我懷孕了，我想知道寶寶的健康狀態…』老闆娘暈紅著臉，小聲地說。
『恭喜啊！』澄櫻真摯地祝福，將牌堆砌好推到老闆娘面前。『老規矩，用左手切牌，按著牌組心中默唸妳的問題然後抽三張牌。』
老闆娘照做，依次抽出三張蓋牌。
代表過去的正位【聖杯三】、代表現在的正位【月亮】以及代表未來的正位【力】。三張都是正位，機率不高，但不是什麼值得訝異的事情。
澄櫻不動聲色地看著牌，倘若是詢問肚子內的小生命，片面解讀【聖杯三】的話表示孩子是充滿喜悅準備誕生到這個家庭裡，但【月亮】似乎透露出孩子可能有先天性的疾病，好在【力】是一張充滿能量的牌，若是用來解讀健康問題，則表示寶寶的求生意志高昂，會健康地成長。
倘若老闆娘心裡擔心的是未婚夫的忠誠問題，整個解讀的方向就是另一個版本。
塔羅就是如此，澄櫻永遠不會知道坐在對面的客人是否心口如一，有時牌顯示出來的內容會有矛盾。
『孩子很期待妳當他的媽媽哦！但他未來可能有先天性的毛病，我看不出來是什麼，但他有能力自身克服，所以大可不必擔心。』澄櫻簡略解讀。
『先天疾病？』老闆娘露出憂慮的神情。『我老公他有先天性氣喘，有可能是那個嗎？』
『我不知道，不過似乎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塔羅牌就是如此模稜兩可，卻恰恰是它魅力的所在。
『那還有什麼我……』老闆娘正想繼續問，眼神卻因俯視澄櫻身後而停頓，看來是遲到的客人來了。
『我下次再問吧，妳的客人來了。』老闆娘起身離開，順便跟身後的客人投以歡迎的笑容。
『請坐。』澄櫻收著桌上的牌，微笑著抬起頭，然後笑容變得僵硬扭曲。
『好久不見。』比莉的眼神回避，同時迅速地拉開椅子坐下，彷彿稍有猶豫就會改變心意。
半年過去了，自從澄櫻揭穿比莉拙劣的律師函之後，比莉就從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愛米莉消失了。
擁有懸空律師事務所的偉力也消失了。
她不期待得到道歉，比莉也沒有辜負期望，在澄櫻有機會封鎖她的Facebook前，搶先封鎖了澄櫻。
澄櫻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但看見坐在她對面的女人，她才認知到自己還是太天真。
『妳這是什麼意思？『霍莉』小姐。我是不會替妳算的。』說著她熟練地將牌收進包裡，送客的意圖明顯。
想想『霍莉』這號人物也存在於澄櫻的Facebook有好些時日，想到比莉仍用不同的帳號監視著自己，便毛骨悚然。
『我今天是來做個了結的。』比莉微低著頭，暗自吞了口口水，仍避免眼神交會。
『妳想幹嘛？』澄櫻警戒，左手緊握著包包隨時準備起身。
『別誤會，我不是來找妳吵架的，我只想再佔用妳十五分鐘，之後我會自動離開。』比莉從頭到尾都低著頭，澄櫻需要很吃力仔細才聽得到她在說什麼。
澄櫻不發一語，但將全身緊繃的肌肉緩緩放鬆，方才左手的指節都已發白。
『十五分鐘。』
『嗯。』比莉應聲後沒有繼續開口，雖低著頭，但仍能看見她雙眼快速轉動，嘴臉低聲唸唸有詞，似乎是在考慮如何開口。
澄櫻拿起焦糖瑪奇朵抿了一口，蛋黃哥的拉花向杯口集中，蛋白的邊緣變成圓錐形，變得更像甜筒哥。
咖啡有點太甜了，大概是老闆娘整個人陷入幸福當中的緣故吧？
希望老闆娘真的只是問胎兒的健康狀況，否則那張【月亮】…… 澄櫻暫時不去多想，眼前的麻煩還沒結束。
剩十三分鐘，她心想。
『嗯……』比莉小心翼翼地開口，澄櫻只是默默在倒數，她打算時間一到就起身走人。『嗯……』比莉似乎很掙扎，放在桌上的雙手糾纏在一起，指節發青。『我想說對不起……』
澄櫻又抿了一口熱飲，暖暖的口卻射出不對稱的冰冷：『就這樣？不意外啊！我已經識破妳了，妳除了道歉還能幹嘛？再告我一次？找偉力律師？喔，對不起，我忘了，他不存在！』
低著頭的比莉雙肩僵硬，但她沒有還擊，反而微微地點頭。她好不容易將糾纏在一起的雙手拆開，澄櫻看見左手背上已掐出血痕。
比莉的右手深入背包，抽出一張被蹂躪過上百回的紙，遞到澄櫻面前，後者小心翼翼地將紙攤開，是一張超音波照片。
『醫師說我沒有懷孕。』
澄櫻不解。眼前低著頭滿手血痕的瘋女人怎麼看都是一位大腹便便的孕婦。
『那妳的肚子……』
『我也不知道，肚子一天天變大，但真的要算的話，兩個月前就該生了。我去煩了婦產科醫師幾次後，前臺的護士甚至拒絕幫我掛號，就算我匿名掛號，她們看見我本人就直接拒診，完全沒有醫德！』比莉說得咬牙切齒，但澄櫻卻一點憐憫的情感都沒有，光是聽到她用匿名掛號，就回想起自己先前的遭遇，但她忍住不造口業，選擇再喝一口咖啡。
『醫生在最後一次會診時說我這是假性懷孕，是心理問題，需要找心理醫生治療，他愛莫能助。他甚至笑著說我不曾發生過性行為，除非我是聖母馬利亞再世，否則就是醫學界的奇蹟。我當下真的很想掐死那個蒙古大夫，要不是我當時孕吐的很厲害，全身虛弱無力，我肯定至少也會甩他兩巴掌！』
『妳還是處女？』澄櫻差點搶到。
『……是。』
澄櫻的雙眼一定瞪得很大，因為她覺得眼睛很酸，但她不知道還能有什麼反應。她不知道哪個事實比較誇張，假性懷孕的瘋女人是個處女，還是妄想症對於病患身體構造的威力。但她覺得自己聽夠了。
『我不需要知道這些，妳如果只是來告訴我妳的病情，麻煩去找專家，我要走了。』
『等一下，我還有一件事要說，說完我就走，妳給的十五分鐘還有六分鐘。』
十五分鐘怎麼這麼漫長？澄櫻癟了癟嘴。
『嗯……』
又開始嗯了…… 澄櫻無須忍住不屑的表情，反正對方從頭到尾也沒抬起頭。
『我……我是想……跟妳道歉。對不起。』
澄櫻早已從比莉的談吐舉止感覺到她的出現肯定跟道歉有關，但真實聽到道歉時，卻又如此不真實。
比莉第一次抬起頭正視著澄櫻，似乎鼓起畢生的勇氣。
『妳確定妳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道歉嗎？不要以為隨口道歉我們就能忘掉一切重新成為朋友，對我來說，我們的關係只剩五分鐘。』澄櫻覺得自己說得太過分，畢竟對方是個病人，但她更不認為自己是聖人。
『……我懂。』比莉開始啜泣。『我承認我病了。愛米莉不存在，偉力律師更只是腦海裡的虛幻人物，他們佔據了我大多數的生活，也讓我分不清楚事實與幻想的差距…… 但我只是希望有人能…… 能相信我……』
『妳到底希望別人相信妳什麼？』澄櫻再也聽不下去，她推開椅子站起來，動作大到吸引了正在櫃台忙著煮咖啡的老闆娘和零星的幾位客人的眼光。『妳自己都無法相信別人，憑什麼別人需要相信妳？重點是，妳滿口謊言，到底是要信什麼鬼啦？我受夠了，從今起離我遠一點，再見！』
說完，她轉身離開，堅定地推開店門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下表情錯愕的比莉。
『……可是還剩兩分鐘……』比莉接近耳語。

女人回到家，用左腳鞋尖壓住右腳鞋跟脫去右腳的船鞋，再如法炮製地褪去左腳的鞋，重心不穩踢到門邊的擺了三個星期的比薩外帶盒，一隻早已入住的蟑螂竄了出來，在玄關邊抬著頭瞪著擁有發臭大腳的巨人，然後在大腳跨出一步時，又趕緊鑽回陰暗處。
女人小心翼翼卻熟練地經過丟滿髒衣服和垃圾的地板，目的很明確，她雙眼盯著書桌上發著冷光的十三吋螢幕。
她拉開椅子遲緩地坐下，蠕動身軀好讓並沒有孕育生命的大肚子能找到舒緩的空間。
螢幕上顯示著八成時下現代人最常開啟的facebook頁面，新增的回應是零，新增的好友是零，當然新增的私訊也是零。
她一直沒什麼朋友，這個社會對她並不有善，她最近釋懷了，反正她並不需要外面的朋友。
不再需要了。腦海裡的朋友夠多了。
左手撫摸著肚子，女人輕聲地安撫著沒有胎動的肚皮。右手則移向無線滑鼠，輕輕點開某人的頁面。
這個人不在好友名單內，但她並沒有設定權限，所以可以隨時關注她的所有更新，她也確實這麼做了。
頁面顯示一篇新的狀態，昭告天下她今天與一個曾經是朋友的陌生人碰面，她如何冷漠處理，言語間透漏著一絲後悔跟歉意，在結語的部分她說：『一切都過去了。』
『我們還沒玩完呢！』女人歪起左邊嘴角，冷冽地說，然後點開私聊對話框。
『妳好，我是咖啡廳老闆娘的朋友，她說妳很會算塔羅牌，我有點事情想請妳幫我算算，不知道方便嗎？』
按下傳送。
女人等待著，左邊嘴角一直上揚抽慉，直到對話框從發送改成已讀，然後下方跳出對話框顯示對方正在回覆。
女人的右邊嘴角對齊了左邊，期待著對方的回覆。

全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