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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尼爾睜開眼已是十一點半,昨晚一如往常地喝多了。
地上沒有酒瓶,八成是早已出門上班的老婆收拾殘局了。
他搔了搔屁股,把手指湊到鼻孔間聞了聞肛門殘留在指尖的臭味,他皺起了鼻頭,他已經五天沒洗澡了。
五天沒辦法洗澡。
島上三個月沒下雨,連水庫都快沒水了,原本水利局一三五提供的抽水服務已縮減成一週一天,而且只讓抽兩小時。
不過島上能抽水的家庭少之又少,朱尼爾家當然不在其中,他只能每天用喝剩的礦泉水簡單地擦擦身體。
他打開櫥櫃,拿出一罐新的廉價伏特加,豪飲一口順便漱口,吞下辛辣烈酒的同時,牙也算刷過了。

 

 

朱尼爾晃晃悠悠地下樓,老婆正在忙進忙出地端盤子,中午吃飯時間是餐廳最忙碌的時候,前幾年中風的地主將餐廳樓上的小閣樓讓給朱尼爾一家住,並將餐廳交給他老婆管理,讓朱尼爾當社區管理員,負責維持社區秩序。薪水不算優渥,但只要有錢能買酒,其他一切都不算什麼。
朱尼爾的工作比老婆輕鬆,除了成天打屁以外,基本上不需要做任何事,只要維持地主的地盤上的秩序。
雖然餐廳位在島上唯三的酒吧時常有人喝酒鬧事,但這種雞毛蒜皮的屁事島民早有自己解決的方式,打一架後再多喝兩杯就沒事,他鮮少需要出面制止,而且以他的體格也不足以對付那些血氣方剛又酒精濃度過高的壯漢們。他邊喝酒邊步履闌珊地晃出餐廳,開始了又一天的無所事事。

 

 

剛過下午一點,已經過熱的太陽變得更加放肆,平時愛對著路人亂吠的獨眼狗Coffee也懶洋洋地趴在陰涼處吐著舌頭休息,朱尼爾手中的酒瓶早已喝乾,剩下瓶壁上些許頑強的透明液體等著被烈陽蒸發。
邁福蘭德遲到了。朱尼爾心想。喝了近半個世紀的酒,酒量並沒有什麼長進,還是一喝就醉,一醉就還想繼續喝。
他渴望酒精的喉嚨發癢,眼球佈滿血絲,腳上的拖鞋似乎隨時會融化。他抬頭張望著兩面來車,黑色林肯應該隨時會出現,邁福蘭德隨時會出現。

 

恰恰假裝盯著上了鎖只留了二十公分左右的櫃檯窗等著客人上門,今天的菸降價了,應該很快就會傳遍原本就只有一條馬路的小島。客人隨時都會蜂擁而至,但她無暇照顧隨時會上門的客人,邁福蘭德正坐在一旁低著頭,左手拿著原子筆,右手在計算機上快速地飛舞。
今天記帳的結果尚未出爐,但她知道不會少於五十元,兩張二十元大鈔整整齊齊地對折藏在她的左側胸罩內。
邁福蘭德不會搜身,其實放在口袋就好了,但她總覺得不安,藏得越私密越好。
每三個班就能領一次薪水,而且待遇其實不錯的小店是許多島民爭先恐後想要爭取的職務。老闆是個年過六旬的老煙槍,每天進店盤點時的第一件事就是將上衣脫掉,光著膀子補貨盤點,而第二件事就是點起一根又一根的白色萬寶路。
個子嬌小的老闆娘雖然外型嚴肅,但要得到好處,還是得期待老闆娘,她總是會分享一些飲料跟零食犒賞員工,老闆則從來不會這麼做。
只是最近老煙槍老闆鮮少出現,上次老闆露臉是上個月還是兩個月前,恰恰已經不記得了,現在管事的人是邁福蘭德,負責盤點、記帳跟宣布營收結果的也是他。

恰恰並不討厭邁福蘭德,但他一絲不苟的記帳方式比老闆嚴苛很多,錙銖必較到連幾分錢都不放過。
拜託不要超過五十元。恰恰暗自祈禱。
『今天妳損失七十六塊錢。』邁福蘭德放下筆,抬起頭看著她。
恰恰頓時有種被獵食者盯上的窒息感,但表情絕對不能漏餡。
『我損失什麼了?』明知故問還是得問,除了懷中的四十元,她上班時還偷吃了兩包洋芋片跟幾罐汽水,加上預支的一包米,怎麼算都很難超過五十,怎麼會是七十六?
『妳少記了四罐啤酒跟一罐伏特加,一包菸還有一些零星的小東西。』邁福蘭德唸出記帳單上的品項,然後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被狩獵的窒息感又回來了,那雙眼神一點也不溫暖,她討厭被那雙眼直視。
少了這麼多酒跟菸…… 
媽的!肯定是老公拿去了!恰恰暗自咒罵,也怪自己為何總是要讓老公陪自己看店,但大家不都是讓吃軟飯的老公或是男人陪著嗎?
『喔……』恰恰只能聳肩回應。
『妳現在的帳很難看,已經欠公司一百五十塊錢了,妳再這樣下去,我們除了開除妳,還可能會上法院,所以妳最好把握機會趕緊還錢,知道嗎?』
去你的!『好,知道了。』
邁福蘭德沒再說話,收拾完帳本,他起身準備離開,在倉庫忙進忙出的老闆娘拿出兩罐飲料,一罐已經打開插著吸管,是老闆娘自己的,另一罐肯定是要給她的。
『今天漏太大了,不要給她。』邁福蘭德制止老闆娘伸出一半的手,奪過手中的飲料放回倉庫,老闆娘只能聳肩同意。
可惡的王八蛋!恰恰在心中咒罵,但什麼也不能做,只盼望他能趕緊滾出去。
邁福蘭德也如願地離開了。

 

黑色林肯終於出現了,除了顯眼的尺寸,邁福蘭德開車的方式也比一般島民兇狠及沒耐心,似乎外國人都這樣,很難適應島上平均三十公里的時速。今天比平時晚了半個小時,八成是上個店的盤點不太順利吧?
林肯急速地左轉,像頭兇猛的黑熊朝朱尼爾筆直地衝過來,他沒有閃躲的意思,林肯總是會適時地停下來。今天當然沒有例外。
他看見邁福蘭德打開駕駛座熟練地跳下車,然後依照慣例打開後座車門拿出裝著垃圾的紙箱。
他該上場了。
『嗨,邁福蘭德!讓我拿吧!』
邁福蘭德笑了笑,將手中的垃圾交給他,轉身鎖了車進入小賣店。
朱尼爾其實不需要幫邁福蘭德倒垃圾,只是順手找點事做,順便在稍後跟他要點好處。
一根菸或一罐可樂都好,只要是免費的都好。
他倒完垃圾走進小店,邁福蘭德開始了他盤點的工作,只有在他靠近倉庫門口時能偶爾看見他的身影。朱尼爾並不急著跟他討東西,邁福蘭德總是要先忙個半小時才會停下來,而且他一定會走出來抽菸,那時才是他的機會。
他靜靜地等,但他不想靠在牆邊。總裁正靠在那雙手護胸兩眼呆滯地看著虛空,他不想被相提並論,他雖沒有總裁的學歷,但也缺少那瘋癲的基因。
『為什麼這附近這麼多醉鬼?』總裁曼尼突然發難大叫,濃濃的體臭混合著口臭散佈在空氣中,朱尼爾不悅地白了他一眼,卻發現總裁也正盯著他看。
喝酒礙到你了嗎?他心想。你除了不喝酒以外,你還是個瘋子呢!
朱尼爾走出店門點上耳尖那抽剩兩口的菸屁股,祈禱瘋子總裁能趕快離開。
『因為我們賣酒給他們嗎?』朱尼爾聽見邁福蘭德這樣回答。邁福蘭德的英文很好,發音很標準,不太像島上其他亞洲人那樣口音很重,但也不是很純種的西方口音,但他喜歡邁福蘭德的口音。
『不是。』平時鮮少有人搭理的總裁聽見有人回答,眼睛一亮,露出蠟黃的亂牙。
『那是?』邁福蘭德沒有停止工作,只是探出頭。
朱尼爾豎起耳朵,但刻意不回頭。
『因為他們都喝醉了。哈哈哈……』瘋癲的總裁邊說邊大笑,還用手用力拍打櫃檯,脆弱的木板發出淒慘的砰砰聲。
『呵呵…… 好吧……』邁福蘭德乾笑,轉頭回去工作,總裁也入定回發笑前的靠牆姿勢。
什麼跟什麼啊?白痴!朱尼爾不屑地朝攝氏五十度的柏油路上吐了口痰,大步離開小店。反正邁福蘭德不會這麼快離開,等等再回來跟他要菸就好,希望到時候這個瘋子已經消失。
一個小男孩從他身旁經過,他認識這個孩子,他認識這一帶所有的人,這男孩叫做Taiwan他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小鬼,不過他好像對任何小鬼都沒什麼好感,他們不是未來的棟樑,只是無聊小島上無聊男女無所事事下產出的無聊產物。
Taiwan還小,大概八到十歲,但早已是這一帶的孩子王,會抽煙會討酒喝,更會所有島民都擁有的偷竊技能,他懷疑自己上星期丟掉的錢包就是Taiwan偷的,不過在這個全民皆賊的小島,除了直覺他沒有其他證據。
剛走出兩步,後方傳來男孩的聲音。
『借我一塊錢!』
他以為台灣要向他借錢,正準備轉頭罵人,卻聽見邁福蘭德的聲音。
『我又不認識你,為什麼要借你錢?』
『我叫Taiwan,你現在認識我了,能借我看錢了。』男孩掌心朝上,伸直了手。
朱尼爾看著邁福蘭德,他手中的白色萬寶路懸在半空,他皺著眉頭。
『但你不知道我叫什麼,我們不能算認識。』
『誒!朱尼爾!』男孩跳過邁福蘭德,視線落在朱尼爾的身上。『他叫什麼名字?』
『邁福蘭德。』朱尼爾有點羞愧,這其實是他自己給邁福蘭德取的外號,他不曾真的想要了解他的真名。
『邁福蘭德!我知道你的名字了,借我錢吧!』
『我不叫邁福蘭德,我不會借你錢的。』邁福蘭德點起手中的菸,不再理會台灣。
『媽的,糟老頭你騙我!』男孩對著朱尼爾大罵,轉頭對著邁福蘭德比了根中指。『死中國佬,不借就不借,浪費我時間!』說完他繼續尋找下一個願意借他錢的目標前進。
邁福蘭德只是站在原地吞雲吐霧,朱尼爾唯唯諾諾地走向他。『嘿,邁福蘭德。』他抱著可能會被拒絕的心理準備。『能給我根菸嗎?』
邁福蘭德沒有轉頭,但空出來的左手伸進口袋,拿出擠壓變形的萬寶路軟煙盒,抽出一根菸遞給朱尼爾。
『謝啦,邁福蘭德。』他心滿意足地將菸點燃,站在邁福蘭德身旁靜靜地吐著菸。

 

我並不在乎有去無回的菸、飲料甚至偶爾酒,只要我當下心情是好的都無所謂,前提是跟我有一定程度上的認識。
身旁的老人是這一帶的管理員,雖然清醒的時候很醉,醉的時候更醉,認識半年來還沒機會看到他清醒不帶血絲的眼神,但他是個好人。
雖然他欠了我近二十塊的酒錢跟三十塊的菸錢,但他總是和顏悅色地主動幫忙倒垃圾,也幫我維持了小店的安全,這些菸酒錢就當是付給他的管理費吧。
雖然我介紹過自己的本名,但總是處於半醉到全醉的他大概什麼都聽不進去吧?總是邁福蘭德、邁福蘭德地叫我,搞得附近居民都這樣叫我、瘋子總裁這樣叫我、腰圍比胸圍粗的島國妓女也這樣叫我、連英文不好的新員工一開始也以為我叫做『My Friend』。
現在,就連走在路上都還會碰到陌生人對著我揮手大喊:『嘿!邁福蘭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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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爸Jerr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