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電能幹嗎? 看海)
半夜一點,我正窩在客廳沙發上寫著文章,Rocket依照慣例地趴在我的肚子上睡得四腳朝天。
岳父不停換著電視節目,一下《非誠勿擾》,一下《少康戰情室》,音量乎大乎小,我的思路被切得支離破碎。
美麗正在房間裡與不肯睡覺的小魔頭大戰,我不能進房間,否則讓小魔頭看到聽到甚至聞到我的存在,一切努力都前功盡棄。
吭的一聲悶響,所有電器很有默契地同時停擺,所有光線也瞬間沒入黑暗,又停電了。
這是我來島上近一年來的第一百零一次停電,非常有紀念意義的一個里程碑。
我呸。
我還沒洗澡耶!完蛋了。
半夜,又是週日,加上島國的效率,我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這次可能會停很久。
島國電力公司可不像台灣,二十四小時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這裡上班時間非常彈性,表定的朝九晚五只是擺設。早上九點確實會有人上班,但十一點不到可能就有一半以上的工作人員回家煮飯,下午兩點能回到辦公桌前就該偷笑了。表定下午五點下班,有時四點半就已經在家或是在超市買菜了。
不過這樣的怠忽職守並不會造成什麼暴動,樂天知命的島民有電沒電日子照樣過,倒是我快暴動了。
其實這個處於極佳戰略位置和觀光價值的小島是眾家覬覦的投資之地,不只是美國日本,就連台灣、韓國和中國都極有意想要協助開發各種產業,其中就包括電信及電力公司。
但這些獨家的公司都掌握在既得利益者的手中,他們根本無心進步,反正如何擺爛錢還是照樣賺,何必改善?
多年前政府通過了一個決議案,通過在Long Island村(長島村)進駐賭場。
這是一個決定性的改變。
賭場進駐後會帶來許多周邊商機,航空業、旅遊業首當其衝就水漲船高。建築業肯定也會受惠,因為機場必須擴建,需添海蓋賭場,需要修繕道路和配套措施。旅館業也會進駐,連鎖餐飲事業更是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這將會創造無數的就業機會和商機,整個小島肯定會有翻天覆地的轉變。
許多看到商機的台商迅速買下賭場周邊的地,大興土木地蓋起旅館。幾個投機的商人也在周邊開了小店,準備迎接未來絡繹不絕的生意。
只是賭場終究沒有蓋起來,連一根地樁都沒有打。
因為教會反對。
島國的天主教會所擁有的權力有時是駕臨於政府的,他們死活不同意賭場開發案,說神不會同意這種墮落的行為,決議案最終胎死腹中。
台商興建了間無人問津的旅館,周邊還有幾間因為沒有生意而倒閉的小店,那塊土地至今仍是一片椰子樹林。
扯遠了。
只要碰到停電,只要我無法使用網路,我就特別躁鬱。
廢話也就特別多,如果哪篇故事有讓你覺得好像思緒很亂,那肯定是在停電的情況下寫出來的。
加上無法洗澡的頭皮奇癢無比,我決定自己一個人去夜遊。
『半夜三更去夜遊?』因為停電看不了電視而不悅的岳父疑惑地問,『你神經病啊?』
『有人夜遊白天去的嗎?』我笑著回嗆,『不能洗澡睡不著,出去散散心。』
『注意安全。』習慣裸著上身的岳父點完菸走到瓜棚下,隨便靠在一根柱子磨蹭著背搔癢,樣子活像一隻老黑熊。
三隻粗魯的黑影在我身邊竄來竄去吐著舌頭,兩隻來去自如的野貓也在屋頂上喵喵叫。
我推門走出開心農場,沒入黑暗當中。
(連招牌都不敢掛的電力公司總部)
我有點後悔了,外面好黑,但要是現在怯場,回家肯定會被岳父虧。
我才不要被那個裸奔老頭數落,說什麼也得晃個半個小時再回家。
要是島國有開放【Pokemon Go】就好了,現在正是抓怪的最佳時機。
不對,我在說什麼?一個沒有全島網路覆蓋的小島最好會開放抓寶可夢!
我決定往小店的方向走。一個稱職的管理者在這種時候本來就應該關心一下員工。
就算員工本身就比我更習慣沒有電的生活。
小店裡黑淒淒的,今天值班的瑪姬很主動地點了三根蠟燭在地板正中央擺成一個三角形。
『妳不會趁機在施展什麼黑魔法吧?』我調侃。
『那要六根蠟燭。』瑪姬笑著說。
我沒想到她真的懂黑魔法,反而有點被嚇到。
『給我一杯可樂。』我故作鎮定。自家經營便利商店的好處就是,裡面的商品可以免費隨便拿。壞處是要是不懂節制,肯定肥死。
瑪姬給了我一瓶飲料,我請她給自己也拿一瓶,因為這毫無預警的停電不知會持續多久。
就算是半夜三點,馬路上仍到處都是一個個遊魂般的島民。他們沒有網路可以抓寶可夢,他們大多甚至沒有手機,不睡覺純粹是沒事做,平時有電時他們也是在路上到處閒晃,沒有差別。
這些遊魂大多都是醉漢,在拒絕給第三個醉鬼香菸之後,我決定提早結束這場無意義的夜遊。繼續走也不會有什麼新鮮的風景,這條島上唯一的馬路早已被我摸透。
我過了馬路走進巷子,開心農場就在巷子底端。農場前那座廢棄的保齡球館裡有奇怪的聲響,破碎的玻璃窗內似乎有燈光閃爍,我沒興趣也沒膽一探究竟。
更吸引我的,是我右方的那戶人家。
做為斜對角的鄰居,我從沒真的搞清楚那戶人家具體住了多少人。可能是十五個,也可能是二十個,甚至三十個人。孩子居多,少說有七八個十歲到二十歲的孩子天天在院子裡玩耍。
這戶黃色的屋子就像是沒有高牆的開心農場,放養了幾隻貓、一窩狗和一群雞,但卻只用及腰的格網充當圍牆,而且只圍了一節。
這戶人家應該是當地的有錢人家,從穿著談吐和長相都露出端倪。雖然老一輩的溝通方式用的是島語,但年輕一輩卻普遍使用英文溝通。一般島民每天批在身上的穆穆裝在他們身上不曾見過,取而代之的是熱褲和造型T恤。所有孩子都明顯是混血兒,膚色比一般島民淡,五官也相對漂亮。
不過他們仍保有島民的習俗,在院子的格網牆內建了兩座高聳的墳墓,葬著一對老夫妻。
我還是很難適應將親人葬在自家後院的感覺,每次經過時都會加快腳步。
不過吸引我注意的,不是那兩座墳,而是墳前的營火晚會。
我至今都沒問過他們的姓氏,只知道馬紹爾醫院的美籍急診室主任艾克利醫師(Dr. Ackley)時常出沒他們家,可能與他們有姻親關係,所以我乾脆就把他們當作是“艾克利一家”。
順帶一提,除了美麗,艾克利醫師也是島上的大胃王,在這一屆吃熱狗大賽勇奪冠軍。
艾克利一家在格網內墳墓前的礫石地上點燃了一團營火,到底是十五個人還是二十五個人在營火前圍成一個新月隊形烤著棉花糖。
其中一個女孩看見路過的我,主動向我打招呼。
『嘿!晚安!』
『晚安。』我微笑點頭,艾克利醫師似乎也在其中。
『要不要加入我們?』女孩熱情地邀請我。
『不會不方便吧?』
『歡迎啊!』
其他人也加入邀請我的行列,我恭敬不如從命地跨入艾克利的院子。
一隻精壯的母狗從黑暗中竄出,要不是女孩及時制止,她肯定會撲上來咬我。
『J!不可以!』
這麼巧,我跟母狗同名耶,太完美了。
『我們雖然每天看到你,但一直沒機會認識,我叫安德莉婭(Andrea),』邀請我的女孩自我介紹,目測約十六歲,接著是凱文、蘿瑞塔(Lorrita)……其他我忘了,不能怪我,名字太多了。
而且安德莉婭蠻漂亮的。
『我叫J。』
『跟她一樣?』十三歲左右的凱文指著母狗,我點頭,大夥大笑。
我背對著墓碑坐下,這裡比較空曠,不懂為何大家都選擇面對墳墓,我打算待個十分鐘就走。
蘿瑞塔遞給我一根插著三顆棉花糖的樹枝,穿著吃熱狗大賽的T恤的艾克利醫師則是串起熱狗來烤,實至名歸的熱狗大胃王。
『那我們繼續吧!』一個我來不及記住名字的紫衣女孩說,『……我滿身大汗地從夢中驚醒,正慶幸只是一場惡夢,沒想到耳邊突然有個聲音清楚地跟我說:「明晚見。」』女孩突然轉身對著身邊的妹妹耳邊大叫。
妹妹驚嚇地跳起來,其他人轟然大笑。
原來他們在講鬼故事,我雖然不敢看恐怖片,但用聽的還是敢,畢竟想像力的恐怖尺度是由我自己控制。
穿著黃色衣服的鄧肯(Duncan)接著講了一個跟黑魔法有關的故事。女主角為了報復搶走自己男友的表姊,對男女雙方都下了黑魔法。表姊在一次煮晚餐時打翻了熱鍋上的沙拉油而毀容,而負心漢男友甩了表姊後變成只喜歡被捅屁眼的同性戀。
大夥對這故事反應不大,大概不太算恐怖故事吧?
『J,換你說一個吧。』蘿瑞塔說。
『妳說狗還是我?』
『哈哈,你蠻幽默唷!』
我看了看手中的棉花糖,差不多可以吃了,我將樹枝從火堆上抽開,往嘴裡塞了一個。
好燙。
『我說一個朋友發生的故事吧,故事發生在台灣,那時候大部分的你們應該都還沒出生,我朋友,我們就叫他“新年快樂”好了,這是新年快樂在十八歲時發生的故事。』
『為什麼他叫新年快樂?』鄧肯問。
『我爽。』
『看不出來你蠻隨性的。』
『還好啦,我只是長得兇了點,我繼續說囉?』
『嗯。』
『剛滿十八歲的那天,新年快樂就考到了機車駕照,用自己暑假打工和紅包錢買了台機車。他很快就迷上了追風的快感,他尤其喜歡跑山,陽明山是台北市最近也是首選的夜衝場所。』
『山漂亮嗎?』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女孩發問,沒記錯的話,她應該叫史蒂芬妮。
我看著眼前這些島民青少年,身為有錢人家的他們只是還沒機會出國,山這種龐然大物他們遲早會看到,但對於更多島國平民,整個人生就是在這個沒有山的環形小島上度過。山是什麼,麥當勞是什麼,冬天是什麼,只存在於電視上,永遠無法親眼見到。
『陽明山嗎?還可以吧,不是特別漂亮的山,不過山上可以看到不少星星,而且有種花叫做海芋,很漂亮,我下次帶海芋的照片給你們看。』
在我能真正切入故事前,又不斷被打岔,他們的問題太多,好像我的每句話都是天方夜譚。
『有一天,新年快樂和他的車友相約晚上去陽明山跑山,還記得那天台北的夜空難得放晴。』
『這裡的天空很少是陰天呢!星星我們也隨時看得到!』
『是啊,』我點頭認同,『你們很幸運,只要抬頭就能看到滿天星斗。做為烏煙瘴氣的城市人,要看清楚月亮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們臉上微微露出自豪的笑容。
『才剛學會騎車一個多月的新年快樂當然比不上老練的車友的技術,他拼命追著對方的車尾燈,但車友終於在轉進一個彎道後消失了。
『不服氣的新年快樂催緊油門開始往前逼近,山上的濃霧似乎越來越重,但他終於看見前方車友的車尾燈,距離終於拉近了,一間7-Eleven被他快速甩到腦後,7-Eleven就像是我開的小店,』我指了指就在艾克利一家對面的我的小店,『霧氣越來越重,他再也不敢猛催油門,逐漸放慢速度。
『他拿起手機要打電話給車友,但怎麼打都打不通,他只好硬著頭皮繼續盯著一直在前方的車燈往濃霧裡開,幾個彎後,他又再度經過一間7-Eleven。當他經過第三次7-Eleven的時候他終於覺得不對勁,他懷疑自己是鬼打牆(going in circles)了。』
『繞圈圈(going in circles)又怎樣?』鄧肯疑惑地問。
『山路就像這裡的馬路一樣,雖然彎彎曲曲,但是只有一條路,不可能繞圈圈。』
『鬼?』蘿瑞塔縮起脖子。
『他眼前除了一大片濃霧以外什麼也看不到,車速已經減速到只剩五十左右。奇怪的是,車友的車尾燈一直在他的視線範圍,不遠但也無法拉近。他又追了幾個彎道,在第五次經過7-Eleven的時候,終於感覺與對方的距離縮短了。當他終於與車友的距離拉近到三百公尺左右的時候才覺得事情真的不太對勁。
『他一直在努力追逐的車尾燈並不屬於朋友的,而是一台破舊的摩托車,但破舊不會成為令他毛骨悚然的原因,他全身發抖是因為他發現前方的車正在緩緩地倒車向他騎過來,騎士甚至沒有掉頭看,沒有人有如此高超的騎車技術。嚇壞了的新年快樂趕緊調頭往回騎,但過了幾個彎後,那間詭異的7-Eleven又出現在他的左手邊,而那台緩緩倒車的舊機車又再度出現在前方。』
『好可怕!』安德莉婭摀住嘴巴,另外兩個女孩也握緊雙手,男孩們倒是沒什麼反應,艾克利醫師和其他大人早就進屋休息,只剩超過十二歲的年輕人們。
我不懂哪裡可怕,還沒講到可怕的地方,我靜靜地等待女孩們戲劇化的情緒散去才又繼續說。
『當舊機車離他的距離只剩下十幾公尺時,新年快樂再也受不了了,他口中髒話亂噴,用力催下油門從它身旁快速通過,一路上連後照鏡都不敢瞄一眼。
『他一覺醒來——』
『等一下,他睡著了?』鄧肯打岔。
『不要打斷我,這裡最精采!』
『對不起。』
『新年快樂一覺醒來覺得全身痠痛,他完全搞不清楚自己什麼時候睡著了,他最後的記憶就是快速超越那台破機車的瞬間,接著他什麼都忘了。他扶著一旁的石塊撐起身體,環顧四周後驚覺自己身在何處時,他魂飛魄散地牽起快沒油的摩托車逃離現場。他在一個亂葬崗裡,剛才他扶著的石塊是一個墓碑。
『在台灣,我們並不會像你們將親人或祖先葬在自己家客廳或是院子裡,我們會將親人葬在靈骨塔或是墓園裡,但更早起的台灣有許多人根本是隨地下葬,所以台灣的山區有許多亂葬崗,許多無名屍長眠於此。
『他離開陽明山後終於撥通了朋友的電話,而朋友的口氣比他更著急。『你他媽的跑哪去了?!』朋友氣急敗壞地問。新年快樂試著心平氣和地將昨晚發生的經過敘述給朋友聽,但越想表達卻越語無倫次。
『朋友聽完他的敘述後才說,昨晚哪有大霧?他騎沒幾分鐘就發現新年快樂沒有跟上,便調頭回去找他,還想好好數落他一番。沒想到新年快樂就這樣消失了,他怎麼找都找不到,只好趕緊回家,但他不敢去找新年快樂的父母,怕刺激到他們。
『新年快樂回到家後被父母狠狠地罵了一頓,機車還被沒收,但他一點也不在乎。台灣有個習俗,在你覺得遭遇到靈異事件後,最好到寺廟裡收驚拜拜,讓神明與你糾纏的鬼魂好好溝通。新年快樂也這樣做了,他去了一間有名的寺廟,住持一看到他便說:『小夥子你背後跟了一個人』,經過做法後,那個跟在新年快樂身後的幽靈才肯離開。故事說完了。』
『後面不恐怖。』鄧肯不以為然地說,『睡墳墓算什麼?我們都常常在爺爺奶奶的墓碑旁睡午覺。』
有道理,我也沒生氣。
『不過倒車那段蠻可怕的,有恐怖片的感覺。J,你蠻會說故事的耶!』安德莉婭誇獎。
我不會說故事那還得了?我興然接受。
『不過說到墳墓,J,你知道我們為什麼都擠在這半邊,而空出你身邊的位置嗎?』安德莉婭嫣然一笑地問。
我突然覺得這問題有鬼,不自覺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為什麼?』
『因為那以前是爺爺奶奶的位子。』
我背脊發涼。
『而且,我們有時能感覺他們並沒有離開,一直陪在我們身邊。』
我似乎聽見笑聲。
從我背後。
一個滄桑的老女人的淺淺笑聲。
『時候不早了,很高興認識你們。我該回家了。這電力公司真該死啊!真希望電趕快來啊,哈哈!』我起身,不敢轉頭。
孩子們疑惑地看著我,一分鐘前還侃侃而談的大叔怎麼突然語無倫次。
我完全不敢讓身後的墓碑引入視線範圍,點起一根菸大步離開。
『J!下次再來講鬼故事哦!晚安!』安德莉婭在我背後大叫,我只敢高舉左手隨意亂揮。快尿褲子了。
(整整慢了十八小時的道歉簡訊)
電一直到週日的晚上九點才來,整整停了二十個小時。
島國電力公司MEC在晚上七點半才發出停電公告,總是用『抱歉,謝謝您的諒解』當結尾。
真的有心就不要動不動就停電!
正在寫這篇的時候,是第一百零一次停電的後天,星期二。才寫到一半,第一百零二次停電無預期地降臨。
『第一百零二次停電了!』我看著沒有WiFi訊號的手機低吼。
『你居然有在算哦?』美麗吃驚。
『我還有紀錄呢!』我拿出手機記事本,上面密密麻麻停電的日期。
『你的興趣一直都很奇怪。』美麗搖搖頭,怕熱的小魔頭汗流浹背地在一旁躁動。
『謝謝誇獎。』我低頭繼續打字。
『你要不要一起去夜遊啊?再去找安德莉婭她們聊天說鬼故事。』美麗不懷好意。早知道就不跟她說我的遭遇。
更不該跟她說安德莉婭長得蠻正的。
『不要!』我抵死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