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派來馬紹爾前,有先Google這裡是怎樣的地方,然後發現居然有人寫了一整系列的《馬紹爾傳奇》。我在出發前就把它們全都看完了,一開始還覺得你寫得很扯,』泰森皺著眉,看著盤中一點也提不起食慾的馬鈴薯泥,他的叉子在泥中絞了又絞,最終放棄。『但我真正來到島上後,反而覺得你寫得其實蠻含蓄的。』
含蓄?我有沒有聽錯?我瞪大了雙眼。
『很多朋友覺得不可思議,都懷疑這些故事全是他自己瞎掰的。』美麗幫我回答。
『其實很含蓄了。』語畢,泰森將肥嫩的烤乳豬肉大口塞進嘴裡。
『對於我的文筆,我聽過各種評價,但被說含蓄還是頭一遭,不然你來點不含蓄的,最近我正缺題材呢!』
泰森指了指自己塞滿烤乳豬的嘴,要我們等他幾秒鐘。
『可能因為我的工作環境,比你在小店的複雜許多。我除了坐在辦公室還有在宿舍睡覺的時間以外,幾乎都跟腥羶色脫離不了干係。』
『願聞其詳。』
今天是中華民國第一百零五歲的生日。自馬紹爾群島與中華民國建1998年建交近二十年來,每年的十月十日,在島上都會有個盛大的國慶酒會。由大使及大使館邀請所有在島上的台商和家人來共襄盛舉,島國以總統為首的高級政要也都會參加。
我們與泰森就是在酒會上認識的。當時,他穿著岳父口中「只有神經病或是工作人員才會穿」的西裝。他不是工作人員,所以被岳父歸類為神經病。
我們還沒來得及自我介紹,泰森就笑著開口說:『你就是那個專門寫《馬紹爾傳奇》的作家吧?而妳,』他目光轉向美麗,『就是島國之花囉?』
美麗大笑地罵了一個不是特別髒的單字,她搖著頭說真不希望自己是以島國之花的名聲闖天下,而我在一旁大笑。
這種不需要自我介紹就被認出來的感覺很妙,雖然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但還是不太習慣。每個要被外派到這名不見經傳小島的可憐蟲都會在臨行前Google一下關鍵字「馬紹爾群島」,而據說我的故事已成了他們對馬紹爾印象的第一指標。
泰森,跟先前被外派到島上的格綠一樣,是在船務公司工作的觀察員,是必須隨船出發的第三方稽核人員。除了確保漁獲在捕獲標準以內,他們也要做些文書類的紀錄工作,不過他們不算圍網船的編制人員,所以分紅不會算他們一份,領的是死薪水,但比一般上班族優渥得多,外派的話更有加給。他登島已滿三個月,預計要待一年。比格綠慘,但存款會比格綠多很多。
同樣是船務公司,泰森的運氣比較好,公司待遇比較高,他擁有自己的獨立宿舍,沒有每晚帶不同島國妓女回宿舍睡覺的菲律賓室友,也沒有惡目相向的俄羅斯船長。
清點漁獲,購買漁獲,確保漁獲品質是他的工作,但那些都不是最耗時的工作。最耗時的工作是要去找失蹤的漁工或觀察員。
『你聽過〝烏骨雞〞嗎?不是吃的那種哦。』泰森。
我搖頭。
『那是這裡最有名的當地妓院,大陸人開的,就在馬紹爾醫院的急診室附近。裡面只有兩種價格,單次二十或過夜四十五。我們外地人都叫它烏骨雞,因為——』
『我懂。』我沒讓泰森說完,心照不宣就好。
『你去過?』端著一整盤食物的美麗邊坐下邊問。
『妳這樣吃得完啊?』泰森拿的食物只是美麗的一半。而且這是她的第二盤。
已經開嗑的美麗認真的點點頭。
『字面上的去過,沒有消費過。』泰森把話題拉回妓院,『觀察員的薪水是沒法到中國酒店消費的,而且除了我這種隨船外派的觀察員,其他的多半是吉里巴斯或是所羅門人,就算有錢,中國酒店也不會接待他們,選擇有限的他們很愛去便宜又可以玩一整晚的〝烏骨雞〞。他們常物盡其用地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盡,倒楣的我就得常跑去〝烏骨雞〞把他們叫醒丟回船上工作。跟你們說,每次我要敲〝烏骨雞〞的那扇橘色破門前,都得祈禱自己不會得病。每當門一打開,我就能感覺一股充滿愛滋病原體的悶熱髒空氣迎面而來,我真後悔當時最後放進行李箱的是這套神經病西裝,而不是核生化防護衣。』
他說得生動,我腦海中產生清晰的畫面。
掃完第二盤食物的美麗再度離席,去拿第三盤。
『就在前天,有個越南漁工付不出砲錢,請我拿條黃鰭把他贖出來,那些烏骨雞當場用釣魚線將魚切成四份分掉,然後其中一隻烏骨雞還當著我的面,拿著她分到的那塊魚去小店換了一包菸。』
『嗯,以物易物在這裡很正常,司空見慣了。我的小店動不動就有人想拿手電筒或是打火機換啤酒。』
『橘子?』美麗端著第三盤回來,她拿了滿滿一整盤的水果,貼心地她除了偶爾會讓我試吃過期三年的軟糖外,其實對我蠻好的。她遞給我一顆橘子,也分一顆給泰森。
『不好意思,我暫時不想碰橘子。』泰森露出厭惡的表情。
『你討厭橘子?』我問,右手拇指插入橘子皮,發覺泰森不自覺地抖了一下。
『不是,我來馬紹爾之前最喜歡吃橘子,但當你發現橘子其實是別人的老婆時,你就吃不下去了。』
『老婆?橘子?』
『這樣說好了,釣船出海一次就是十天半個月,從台灣或是大陸出航抵達馬紹爾海域前,更可能長達好幾個月。船上那些陳年的色情書刊不是被翻爛就是被射穿,飢不擇食就是用來形容那些漁撈長跟漁工下船後的行為,真的是完全不挑。』
『這我可以想像,除非飢不擇食,否則也不可能要島上這些骨灰級的老妓女。但跟橘子有什麼關係?』
『要在海上漂好幾個月,物資當然要充足,每次補給都會買很多水果,有橘子、檸檬、鳳梨等等。有一次我登船驗貨時,一名越南漁工突然從房間衝出來,不由分說地就朝另一名越南漁工的臉揍下去,大夥就看著兩人打成一團。
『我們上前制止,把他們拉開後,先出手的那個漁工大吼:「他上了我的橘子!」』
『等一下,』我閉眼晃了晃頭,但卻不知道該先問哪個問題才對,『上了,他的,橘子?』
這整句話文法沒有問題,但從主詞、過去式動詞到副詞聽起來怎麼這麼不協調?
『看過《浩劫餘生》嗎,湯姆漢克斯演的那部電影。把排球換成橘子,把橘子的性別換成女性。第二位越南漁工強暴了第一位漁工的橘子老婆。』
這樣解釋並沒有比較正常,我眉頭深鎖,案情非常變態。
『在海上待久了真的會把人類變態的本性給逼出來,很多漁工都有自己專屬的橘子,他們就像你這樣,從橘子屁股這裡挖個洞…』泰森指著我手中的橘子。從不知道原來我有給橘子灌腸的嗜好,現在知道了,食慾也沒了。我悻悻然地把橘子放下。
『何必為了橘子大打出手咧?要不我各買一顆橘子給他們當女朋友得了。』
『我也是這樣建議的,但橘子被強暴的漁工晃動手中發霉的橘子指著我的鼻子問:「女人滿街都是,但老婆能隨便這樣換的嗎?」』
『這麼專情?我都感動地快哭了。』我看了看桌上被我扒了一半衣服的橘子,它原本可能會成為某個越南漁工的海上老婆。我也開始對橘子產生排斥了。
『對啊,對他來說,那是一顆感情如此深厚的橘子,我居然想用其他橘子隨意取代它在他心中的位置,真是羞愧。』但泰森的表情一點也沒有羞愧的感覺,我跟美麗也沒有。
門外有人大吼一聲,接著靠近大門的圓桌發出掌聲,原來是酒會的表演節目開始了。一群身穿海藍色的馬紹爾舞者人手一支棍棒,成二路縱隊划著隱形的獨木舟邊唱邊跳拍子不一地緩緩步入會場。兩下往外划,兩下往內划,周而復始。這種民族舞蹈只需要十五秒就學會了,所以也只打斷我們的對話同樣的秒數。
『再跟你們分享另一個小故事好了,』泰森抿了口紅酒,『你知道這裡的酒店比一般我們所認知的酒店多了一樣設備,知道是什麼嗎?』
酒店不就是情色版的錢櫃,包廂裡有沙發、電視、音響、麥克風和廁所,差別在於坐在我身邊的女人有沒有穿衣服罷了。還需要什麼設備?
『什麼設備?』
『AIS。』
我正要問那是什麼玩意,泰森已先回答。
『船位自動辨識系統(Automatic Identification System),而且是比島國港口海關還專業的系統,而且只要是年紀夠資深的酒店奶奶人手必定一台。』
『要那幹嘛?搶著買最新鮮的魚?』
『要確認今晚誰會下船,搶生意啊。』泰森輕描淡寫,『資深酒店奶奶們可是得靠手段才能存活,尤其島上最近來了幾批年輕的酒店妹,她們的市場不斷受到擠壓,已經競爭到殺雞取卵的地步。』
我突然覺得眼前這位仁兄是個寶庫,他擁有的素材可說是取之不盡。雖然才來三個月,但所見所聞和我一般日常生活所碰見的傳奇比起來,塗上了一層厚厚的腥羶色。
『就前幾天,船還沒靠岸,更別說開始卸貨了,漁撈長的手機就已經開始響。某個酒店奶奶已奪命連環扣,要搶先把他框下來。在台灣,都是男人框小姐,這裡是小姐,不對,奶奶框男人。』
『然後呢?』
『我眼睜睜地看著漁撈長使盡全力地把手機往海裡扔,還渾身不自在地抖了一下。』
我和美麗爆笑出來,島國舞蹈也剛好跳完。
我們繼續閒聊,分享著彼此發生的故事,主要是他在說,我們聽。我沒什麼能分享的,夠有趣的都已經寫成故事公諸於世,更有趣的,則要等泰森分享。
坐在主桌的大使和島國總統起身道別,也暗示著國慶酒會的結束,一些人抓緊機會分別找大使和總統合影,我們三人也想湊個熱鬧。
我和泰森互加了臉書好友和電話號碼,約好改天要繼續從他身上挖有趣的素材。他笑說他的故事脫離不了酒店和愛滋病,不讓我有機會回答,抓到機會出賣我的美麗搶著說:『那太好了,我老公最喜歡腥羶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