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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 Google)

 

瑪麗亞透過鑽過窗簾隙縫進屋的陽光瞪視著酣睡中的蘭辛,雖然最大的孩子已經成年,但下個月不過是她們結婚十二年的紀念日,要不是為了讓老公取得馬紹爾護照跟身份,她們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結婚。但沒有以後了。她終於可以解脫了。

雖然蘭辛給了她衣食無憂的生活,也賺了不少錢,但再窮的馬紹爾人也不會羨慕她,她們的錢——或許該說是他利用她得到馬紹爾身份後所賺到的錢——她一毛也碰不到,都鎖在房間深處的保險箱裡,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

多年來,瑪麗亞贏得不了蘭辛的信任,而瑪麗亞更不懂光把錢往保險箱裡塞卻不肯花的心態,她要的不過是偶爾出國玩玩,偶爾可以買點新衣或是首飾顯擺,但這些都被一一拒絕。

「錢賺了不花,那要賺錢幹嘛?」

「付貨款,」蘭辛說,「和生活。這些都要花錢的!」

「我也想偶爾出去散散心啊,不用遠,夏威夷就好了。」對於馬紹爾人而言,去距離最近的夏威夷度假確實是個渺小的心願。

「那小店誰顧?妳難道忘了之前阿富回大陸一趟,小店就被島妹搬空了嗎?我走不開。」

「那讓我帶小孩去個一個星期吧。」瑪麗亞哀求。

「不行!我一個人顧不來十間店。」蘭辛想也不想就回絕。

瑪麗亞不得不承認蘭辛的考量有一定的道理,畢竟島民在沒有人約束的情況下,確實不能被信任,連身為馬紹爾人的瑪麗亞也不能否認。

長久以來,瑪麗亞認了。她暗自期待某一天蘭辛會開竅,或是發生什麼天災人禍十間店同時倒閉,她們就能空出時間出去走走。

這個空想在兩週前變成計畫,但這計畫並不包括蘭辛。瑪麗亞仍能感覺到臉頰隱隱作痛的炙熱感,她受夠了。

 

 

那巴掌並不是蘭辛賞給她的第一掌,瑪麗亞理解蘭辛經營十間店背負著巨大的壓力,但這並不能合理化家暴。她不過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包檳榔,反正怎樣都賺錢,她們是島上進口檳榔的源頭,就算偶爾損失個幾顆甚至是幾百顆又如何?

沒錯,荖葉應該要用沾溼的毛巾包好保存;沒錯,石灰粉應該要用最小的零號夾鏈袋包好;沒錯,每包檳榔要儘量挑大小一致的,而且要二十顆一包。這些她都知道,而且這些原本都還是她教蘭辛的!就算是先處理容易受潮結塊的石灰粉,最後再把荖葉放進毛巾裡又怎樣?就算某幾包檳榔不小心包了二十二顆又怎樣?

老公居然為了這些小事甩她巴掌,還當著孩子的面,完全不留尊嚴給她。在這個母系社會,被男人打可說是奇恥大辱,就算許多女人也有在男人喝醉後挨揍的經驗,但對方至少有酒後亂性失態當藉口,蘭辛是個菸酒不沾的人,是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甩她巴掌!可惜老公永遠都只打巴掌,而醫院也沒有完善的驗傷設備。她已經隱忍多年,這巴掌算是打醒她了。無須再忍。

 

「我要離開了,想留下來的就自己留吧,你爸畢竟需要人手。」甩完巴掌的蘭辛氣呼呼地出門收帳,留下如驚弓之鳥的孩子和摀著臉躲進房間的瑪麗亞。瑪麗亞確定蘭辛的車駛離後,悠悠地走出房間對孩子們說,多年夫妻她還是些許不忍。

「我也要走!」兒子說。拳打腳踢對他來說也是家常便飯。

「要不是護照被爸爸鎖在保險箱裡,我早就走了!」女兒含淚,緊握雙拳。她最後悔的事,大概就是回到馬紹爾吧?就算這裡有大陸所沒有的清淨海水和新鮮空氣,但和這種父親生活在任何環境下,都是地獄。

「護照妳就不用擔心了,」瑪麗亞撫摸女兒的臉頰,拭去淚水,「妳爸爸多年來都不肯透露保險箱的密碼,所以他一直以為密碼只存在他那一毛不拔的死腦袋裡,但今晚之後,他就知道夫妻之間沒有秘密可言。」她從寬鬆的慕慕裝口袋裡抽出一疊護照,一一地交到孩子們手裡。

「我也可以一起離開?」養女佩姬盯著手中的護照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護照。

「如果妳想要跟我們走的話,」瑪麗亞看著佩姬,雖然她不是自己所生,但卻是她一手拉拔長大的孩子,比起從小就被送回中國給婆家帶大的女兒或是比佩姬年紀還小的兒子,佩姬才最像她的親生骨肉,「但我不會逼妳,妳可以躲去妳男友家。對,我其實一直都知道妳跟俊俊的關係。」做母親的什麼都知道。

「我要走!留在島上遲早會被爸找到!但是我們哪來的錢買這麼多機票?」佩姬雖然沒出過國,但她也知道只要是從馬紹爾往外飛的機票都特別昂貴,而且需要提前一個月買,否則一位難求。

「傻孩子,」瑪麗亞壓低嗓門,「我既然拿得到大家的護照,我自然也不會蠢到把現金留給妳爸爸。」

瑪麗亞晃著手中多出來的兩本護照,好讓三個子女看個仔細,她微笑地說:「你們也不需要擔心他追上來。」


 

蘭辛白天才入睡,十幾年來都如此。

習慣了日夜顛倒的他,三餐當然也不正常。

他傍晚才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拆開放在床邊的過期泡麵。這碗泡麵進貨時就已經過期,要不是被客人發現,應該早已進入了客人的肚子裡。當初應該是跟「博物館」進的貨吧?「博物館」是出了名的愛賣過期商品,蘭辛在它的賣場冰箱裡還看過過期十年以上的火鍋料,從此拒絕光顧。

他聞了聞味道,沒壞,應該吧,反正這也不是他吃過的第一碗過期泡麵,就將保麗龍碗對上放在床頭櫃上的熱水瓶,滾水擊打在乾麵餅上濺起燙手的水箭,習慣了。但是抽屜怎麼沒關好?

自從開起連鎖小店起,島妹老婆再也沒幫他準備不知道該算是早餐還是晚餐的第一餐。他們各忙各的,當然生活也是自行打理。

餐桌要嘛空空如也,要嘛杯盤狼藉,瑪麗亞有將吃剩的髒碗盤放到洗碗槽裡就值得偷笑了。這還是他不知道罵過多少遍後,老婆才勉強養成的時不時還是會忘記的習慣。

不知道今天的餐桌長什麼樣子?算了,不重要,他今天有點偏頭痛,沒力氣罵人。

天色暗得很快,但他懶得開燈,應該說,他清楚扳動開關只會讓身心更疲憊。房間燈泡已經壞了三天了,大家都忙著顧店賺錢,沒人主動做家事。大家都習慣這種沒有生活品質的日子,將就過,不講究。

狼吞虎嚥地在昏暗的房間裡嗑掉泡麵後,他才發覺已經三天沒洗澡,一股酸味由內而外散發出來。

不知道還有沒有水,蘭辛納悶,這幾個月小島乾旱,雖然前幾天來了幾場滂沱大雨,但人丁興旺的家用水量就大,大家幾乎是搶著用水。

果然,水龍頭轉開只有零星水珠,水塔又乾了。又不能洗澡了。

他搔著發癢的腦勺,隨手從洗衣籃裡抓了件肯定還沒洗原本可能是白色的米色上衣,邊穿邊往房門外走,正要推門時,他才感覺這稀鬆平常的步調中帶著一股違和感。

太安靜了。

房門外的空間就是小店,照理來說六點半應該是最熱鬧的時候,愛抬槓的瑪麗亞總是把店面空間當成客廳,呼朋引伴地席地而坐東家長西家短。不對,是他不對,那個空間原本確實是客廳,只是現在成了囤貨堆庫存的倉庫和一條長年不曾打掃的小走道。

只是,今天太安靜了。

他推開門,迎來的不是敞開的商店大門和熙來人往的客人,而是固若金湯的鐵捲門。

小店沒有營業,家裡沒人,只有一隻放養的小母貓側趴在鐵捲門邊,三隻花色不一的小貓正在努力地吸著奶。

這時候為什麼要關店?難道是瑪麗亞帶孩子們出去吃飯?蘭辛心想,拿出手機,螢幕畫面是蘭辛和老婆的合照,他一點也不想放這張照片,是老婆幫他換的,他更喜歡原本不知在哪個風景照,但科技白癡的他不會也懶得去把照片用掉,所以桌布就一直沒換過。

他按下通話鍵,畫面換成老婆臃腫的自拍照,蘭辛皺了個眉頭,這又是什麼時候換的,他有多久沒撥電話給老婆?應該很久了,他把大部分對外的事情都交給老婆處理,老婆白天顧店,晚上換他收帳補貨,兩人長年幾乎沒有交集。

瑪麗亞的電話關機了,養女佩姬的電話也打不通,小兒子彼得也轉語音信箱,正要嘗試打給女兒南希才想起她沒有手機。是他把它砸了。

南希雖然十六歲了,但完全不能指望。蘭辛不懂一個十六歲的女孩為什麼照鏡子照沒完,整天只顧著防曬和想跟男生出去玩,砸壞她兩台手機後,約她的朋友少了,但蘭辛也不記得上次女兒跟自己說話的日子是幾個星期前了。無所謂。女兒不需要喜歡他,她只要能幫忙顧店盤點,其他無所謂。

大家都到哪去了?去吃飯了吧?

在馬紹爾住久了,電話打不通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有人試探性地拍著鐵門。客人吧?蘭辛朝著鐵門大喊:「來了!」便拉開鐵門重新營業。以往停在門口的破舊休旅車不在,看來瑪麗亞真的開車出去了。

客人買了兩根菸和一顆檳榔,合計五毛錢,卻拿了張二十元鈔票要他找錢,蘭辛將皺成一團的鈔票攤開扔進抽屜,順手要摸零錢卻摸了個空。

抽屜裡沒有錢,連銅板也不剩。

「不算你錢!」蘭辛將鈔票扔回給客人,然後趕緊拉下才剛拉開的鐵門,然後三步併作兩步地衝回房間。

蘭辛環顧入夜後灰暗凌亂的房間,今天似乎比平時更亂,堆在床上的衣服比平常多,所有能打開的抽屜廚櫃都是半掩著,本來就是這樣嗎?

保險櫃在靠牆的衣櫃內側,用一件早已穿不下的卡其色褲子蓋著,但這件卡其褲被拉出,隨意地丟在地上。卡其褲會在地上,表示出事了,一直以來卡其褲的一角都鎖在保險櫃裡。

蘭辛衝向保險箱,腳步太急還勾到了瑪麗亞大尺碼的胸罩差點摔倒,雙手及時撐著牆才穩住身子。

保險櫃歪了,原本歸零的指針被人轉動過,蘭辛感覺腎上腺素飆升但全身卻由內而外地發冷。

保險櫃內乾淨地像新的一樣,裡面被掏空了,連內層都沒放過。

蘭辛維持著開啟保險櫃的動作,像是被下了定身術一般,他感覺整間屋子在旋轉,而世界正在崩毀。

他想起朋友間常開的玩笑:「娶島妹就得防著點,否則哪天可是會人財兩失唷!」

他也記得自己曾笑著回答:「像我的保險櫃密碼常換,島妹老婆根本早就放棄了。」

但朋友卻回說:「防不勝防啦,老李、阿隆、標子還不都栽在島妹手裡?」

「這點我倒不擔心!」蘭辛信誓旦旦。

還是發生在我身上了。

相識十八年又怎樣?有了五個孩子又怎樣?共同經營十間店又怎樣?月入十幾萬美金又怎樣?

到最後蘭辛還是人財兩空。

 

 

蘭辛在機場停車場發現自己那台破舊歪斜的灰色休旅車,車鑰匙被扔在駕駛座上,車門沒有上鎖。

蘭辛如幽魂般坐進車內,他發動車子卻不知道該開往哪去,儀表板上的時鐘在提醒他該去收帳,現在起賺的每一分錢才真正屬於他,而他突然好想放個假。

他已經二十多年沒回老家了。


 

「我是徹底垮了。」蘭辛喝了口百事可樂,兩眼無神癱坐在沙發上,臨時請來的員工正在賣檳榔。她找錯錢了,換作是過去,蘭辛肯定會大發雷霆,但他卻視而不見。

「你現在一個人顧十間店啊?」同樣也是經營連鎖小店、同樣娶了島妹的小鍾一旁關心,蘭辛的事早已傳遍全島。

「顧不來,所以才找你來。」

小鍾雖然是兩年前才開始經營小店,但這位後起之秀野心很大,而且經營有道,已經擴展到七間店了。蘭辛在他身上依稀看到自己的影子,他們同樣看得到也嗅得到馬紹爾賺錢的機會,什麼都想賺,而且拼命賺。而且也是打死不肯花錢。

他不要最後落得我的下場就好。蘭辛心想。但我卻不得不要把他往那個方向推

「找我?什麼事?」小鍾笑著問。

明知故問。蘭辛心想,但他實在太累了。「我想把長島村那的兩間店盤給你做,合約在這裡,你簽字後只要每個月固定給我兩千美金就好。」

「你不做小店啦?」小鍾笑著拿起合約書,簡單地瞄了幾眼便在上面簽了字。

「德拉普村(Delap)這三間我會留著,但長島那兩家給你,烏里加村(Uliga)的兩間我盤給阿隆,瑞塔村(Rita)的三間則是給了標子。我累了。」

「唉,發生這種事也真的得怪你,」小鍾將簽好的合約其中一份對折兩次後塞進口袋,他從這一刻起是長島村的小店霸主了,他手中原本的七間小店有四間在長島,加上這兩間就是六間了,「你早該帶她們出去走走看看,而且老王之前也要你讓小孩多到他們家去玩玩,他那女兒女婿我也熟,不會帶壞你小孩,你就是不聽,說什麼要把野孩子管緊點。現在好啦,鏈子一斷就全跑了。」

「唉,」蘭辛深深地嘆了口氣,「我也清楚這樣過日子沒有品質可言,但我當時眼中利慾薰心只看得到錢,我相信你也一樣,看得到小島到處都是商機,開小店尤其賺錢,放著賺錢的機會不賺,對我來說比三餐吃泡麵或是作息不正常還痛苦。」

「是啊,開小店確實賺錢,但主要是這裡沒處花啊!」小鍾坦承,「錢賺了,就要花。但被你賺到的錢,只進不出。沒考慮過帶老婆孩子出國玩,連偶爾帶他們出去吃頓好的,或是買隻新手機給他們的念頭都沒動過。這些就算了,我聽說你壓力一大就打老婆孩子,古人都說了,要恩威並施,你光威,一點甜頭也不給別人,人家當然會受不了。」

「現在外面的人都說你跟我最像,」蘭辛無精打采地說,「娶了個島妹又生了一窩混血島孩子,還是個拼命展店賺錢的後起之秀。現在再加上我這兩間小店,你恐怕不久就要步上我和阿隆跟標子的後塵了。」

「這點我倒不擔心!」小鍾自信滿滿地說。蘭辛彷彿看到當時同樣也是自信滿滿的自己說著同樣的話。「我雖然也有保險櫃,但固定會把錢匯進銀行,只要每個星期存不超過三千美金,國稅局就不會囉唆。」小鍾賊賊地笑了笑。

「還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幫忙,不過這件事不是那麼急。」蘭辛說。

「儘管開口。」

「我打算回大陸一趟,或許一個月左右吧,希望這期間你能暫時幫我顧這三間店。我們營利對半分。」

「沒問題啊,你什麼時候回去?」

「本來是打算過年期間吧,但現在還走不了。」

「為什麼?」

「瑪麗亞把我兩本護照都帶走了,等申請下來吧。」

「哇,這麼狠?怕你追上去啊?」

蘭辛慘淡地苦笑,沒有回答。

 


瑪麗亞帶著三個孩子輾轉了飛行幾次才終於抵達目的地,這裡的空氣濕冷,從沒離開過四季如夏的馬紹爾的佩姬打了個噴嚏。

瑪麗亞幫三個孩子和自己都添購了許多新衣服,買了台二手車,吃了好幾頓大餐,還租了間過大的公寓。

起先孩子們都很過癮,但看著揮霍無度的母親,他們還是開始擔心未來的日子。

「我們等等去逛街吧!」瑪麗亞狂熱地說。

「我們要不要省著點用?」小兒子彼得有些擔心地說,雖然母親捲走了父親多年來所有的儲蓄,但他們畢竟沒有計劃,也失去了收入來源。

「省什麼?」瑪麗亞尖銳地說,「我省了太多年了,我現在起要好好對待自己!」

「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我們是純的馬紹爾人,在美國能享有少數民族的待遇」瑪麗亞理所當然地說,但她隨即看著南希跟彼得,「嗯,雖然你們倆是混血兒,但只要跟著媽媽,肯定能每個月領到低收入救濟金的。」

三個孩子認命地點了點頭。

「你們要是擔心的話,我也可以偶爾叫你爸匯錢給我們。」

「他會理妳——我們嗎?」南希問。

「不理我們還是有救濟金,而且要是他想離婚,」瑪麗亞眼中閃過一絲銳利,「他擁有的財產依據馬國法律我至少能拿到一半。」說完瑪麗亞狂笑了幾聲,然後驅車轉入熙來人往的百貨公司地下停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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