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downtown賣場停車場覓食的郊狼（coyote）
【二零二零年四月】
和性格上一板一眼有菱有角的皇相比，鯉是個總是笑臉迎人的鄰家大男孩。
從外型上，總是西裝筆挺、身型精壯的皇和身著大尺碼ㄒ恤仍擋不住圓肚子的鯉，完全就是陰和陽的體現。
或許也正因性格及外型上的明顯差異，互補讓他們一拍即合，在創業路上各司其職。「初號機」才能在草創時期時，在因股東捲款而逃讓他倆發不出員工薪水的情況下，還能在一年之內能轉虧為盈，擴編人員。
鯉和皇都喜歡和新員工或新客戶分享當初初號機是如何在鯉的車庫裡苟延殘喘，他們在風雪中騎著腳踏車，挨家挨戶打廣告，上門修手機、維護電腦、安裝動感攝像頭，最後終於找到現在店面的房東，然後重新起家。
鯉的故事著重在接地氣，皇則喜歡強調與大企業接洽的驚濤駭浪。
初號機科技公司這五年來，經歷過太多大風大浪，鯉負責守城、負責在地人脈和品牌的建立與維護，而皇主要負責攻城掠地。
公司裡的所有代理產品，都是皇憑藉著十多年零售經驗和獨具慧眼的市場洞悉能力，東奔西跑地洽談而來的。
雖不能說所有產品都炙手可熱，例如倉庫中十萬元的死庫存就是皇不是萬能的證據。
但他的以量取勝策略，讓公司能在加拿大北境獨家代理五六千樣科技智能產品的收益，遠遠超過十萬死庫存。
皇功不可沒。
他和自己，絕對是絕配的搭檔。
但在一件事上，鯉卻怎樣也無法放下。
每當皇出差，二樓辦公室由他坐鎮時，一年前四月的那一幕，時不時會出現在腦海裡。
他過去創業的宗旨，是絕不落下任何一個員工。
每個員工都是他的兄弟，都是他的夥伴。
員工可以選擇離開，但他絕對不會開除他們。
不是每個人都像他和皇一樣，是上世紀七零年代就移民加拿大，還願意選擇避開華人眾多的多倫多和溫哥華，選擇來育空開疆闢土然後並成為一方地主的廣東人第三代。
尤其是對方還是個二度移民，帶著個三歲小孩的父親。
他第一次認識到原來皇在這種關鍵時刻，是如此的孬種。
人，是皇強硬堅持聘用的，現在又是他堅持要開除的，但他卻不肯自己承擔。
皇選在自己出差期間，逼鯉開鍘處理掉「眼中釘」。
他逼鯉違背自己創業的初衷。
每當回憶湧現，鯉彷彿感覺「眼中釘」現在就坐在自己面前，玻璃桌面下放在雙腿間的雙拳緊握顫抖著，鯉清晰記得，他當時曾有被一拳揍在臉上的覺悟。
但對方只是坐著。
而且接下來的舉動，讓他懷疑對方是否早已有所準備？
只要對方求情，他肯定會心軟。
他事後是這麼和眼中釘說的。
但更多是說給自己聽的。
那位年紀稍長自己幾歲的員工，學歷比他和皇都好，經歷也不差，唯一缺少的，就是「加拿大經歷」。
皇在決定聘用他時，驕傲地說：「哈，我們從沒有碩士來應徵過，還是個有電信和零售多年經驗的碩士！以外面的市場價，起薪開二十五元都不為過，我十六點五就把他收下了！我和他說現在銷售部門有個主管缺，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真是撿到了便宜貨了！」
鯉知道皇從來沒打算把銷售主管的位置交給眼中釘，首先一直覬覦那個職位的韓森就不會同意。而總是說韓森和年輕時的自己很像的皇，只是打算讓新員工成為磨練韓森學習成長的工具。
眼中釘很快地進入狀況，成為前線銷售業績最好、單量最高的銷售。
資歷最深的韓森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倚老賣老，發現這個新來的亞洲人除了工作很拼之外，完全不聽他使喚，不像其他銷售人員會任他擺佈。
他終於有危機意識，打混摸魚的機率越來越少，公司前線朝著良性競爭的動力邁進。
新員工好用，但不完美。
公司本來是不缺銷售人員的。
鯉現在回想，這一切根本都是皇自找的。
與東方社會不同，西方社會的資方通常不樂見加班的情況發生。
加班，意味著加班費用的產生。
眼中釘過去的工時長，但從沒領過加班費，所以當他發現只要每天上班超過八小時，每分鐘都以時薪一點五倍計算時，他開始樂意的自動自發加班。
眼中釘開始早到，不吃中飯不午休，然後還會自主加班幫忙同事。每一天，他都能「偷」到個三十至四十五分鐘的加班費，每到發薪日就會累積約八小時的加班費。
除此之外，他還是全公司唯一從不請假的員工，擺明了要賺好賺滿。
這遠遠超出皇和鯉的人事預算。
皇和鯉分別與他私下談過話，但成效不佳，他的加班時數甚至變本加厲。
鯉的態度是：算了，他早到晚退不休午休又不是在鬼混，一直都很認真在工作，而且他的績效最好，幫公司賺到的又遠遠超過要付給他的加班費，這是一筆划算的生意，何樂而不為呢。
而皇一分加班費都不想給。
最後一次找他談話，皇和鯉一起出馬，也是那次談話奠定了皇要開除他的決心。
某天午餐客流尖峰時段過後，兩位老闆約了眼中釘到二樓的行政辦公室單獨開會。
皇的心情很好，眼中釘剛賣掉了兩台iPhone XR，還外加了充電線和許多周邊商品，今天的營業額肯定很漂亮。
雖說是行政辦公室，但其實只有平時掌權的皇和卡蜜兒在這辦公。
平時鯉進公司時，喜歡待在營業區域感受交易的脈動。
皇則喜歡躲在樓上這間八坪米的小辦公室，喝著Starbucks的焦糖拿鐵，研究各種不同的數據，吸收各種產業資訊，然後處理一些只有他們才需要知道的業務。
眼中釘敲門，輕巧地轉動門把，進門後發現原本應坐在轉角辦公的卡蜜兒不在電腦前。
鯉從眼中釘的眼神看出他快速了解這是場鴻門宴。
「你這幾個月來做得還習慣嗎？」皇。冰原狼旗掛在他身後的牆上。
上面寫著：皇。王中之王。
「還行。」眼中釘。
「你覺得公司有什麼需要改進的地方嗎？」鯉。
「當然有，先前也與兩位分別報告過了。」他的眼神分別在兩個老闆身上堅定地停留了幾秒。兩人不安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眼中釘不是個多話的人，嚴格說起來，他甚至不適合做業務，他當初是來應徵行政主管的職缺，但皇希望和他搭檔的行政人員是個年輕貌美又單身的女性。
卡蜜兒符合前面兩個條件，但有個穩定的交往對象。
除了堆疊人事費用以外，眼中釘的倉儲管理經驗，也在上月年度總盤點上發揮到顯著的效果。
十萬三千七百七十四元的死庫存就是他彙整出來的結果。
皇對於這個數字表示不以為然，但鯉認為就算有誤差，也相去不遠。
公司沒想像中那麼賺錢。
皇清了清喉嚨，鬆了鬆喉結下方的黑色領帶。鯉知道寒暄結束了，準備進入正題。
「我們兩個都和你提過，公司不希望也不需要員工加班。公司在人員編制和營銷數據上做過分析，平日上午九點半前，不會需要兩名以上的銷售人員，所以你提早十五分鐘打卡或許還能接受，提早半小時就有點過分了吧？」皇拿出對方的打卡紀錄，攤在桌上，鯉拉著卡蜜兒空著的椅子坐下。
眼中釘靜靜地坐在辦公桌對面。
「加拿大的勞基法規定，勞工每天必須有三十分鐘的無薪午休和兩個十五分鐘的帶薪休息時間，合計每天一小時。我們鼓勵你休息，而且休好休滿，而不是帶薪休息時間你休，無薪午休你就不休，這樣不對吧？」
對方還是靜靜地，不說話。
「再來，我知道你的數學能力沒有那麼差，甚至我就是知道你的數學能力是所有銷售業務裡最好的，才安排你負責關店。結果你每天都多半個小時才下班，一天最多可以在公司正常營運的九點至六點這九個小時內，活生生擠出近兩個小時的加班，我也真的服了你。」皇完全是在諷刺，但對方的一邊嘴角還是不小心得意地上揚，不過還是不講話。
「你知道，對於一個完全沒有加拿大工作經驗的人而言，就因為你過去的經歷和學歷，還有你的年紀，我們已經破例給比較高的薪水了。你真的不能這麼貪心。」鯉聽出皇口氣中的焦躁，他習慣掌控全場，但他顯然不擅長面對不表態的對手。
「你真的這樣認為啊？」眼中釘終於開口，但他看著的不是皇，而是真正出資最多的鯉。
雖然兩人都是老闆，但其實鯉佔大股，當初另一位捲款而逃的合夥人的股份，全是鯉一個人吃下的，皇不過只佔極少數。
這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也因是小股的關係，皇才對公司管理相對親力親為。
鯉也才能相對逍遙自在。
皇被這放肆的舉動激怒，但鯉看得出他在努力地克制自己。
眼中釘繼續說，視線在兩位老闆身上遊走，但主要是針對鯉在發言。「銷售部除了我，平均年齡二十歲，學歷兩個高中肄業，一個高中畢業。雖然我是純文科，沒有技術背景，但再怎樣我還是本公司唯一的碩士。」他頓了一下，眼神鎖定在皇身上。「塔兒的時薪是十五點五，阿風是十五點七五，然後最混又愛裝老大的韓森是十六點二五。我是十六點五。每次在糾結我加班的事情上，你們都會提到破例給我高薪的事情。先把對本公司而言無用武之地的高學歷放一邊不談，光我的經驗加年紀，只值一小時比其他人多二毛五到一塊錢的薪水，而且唯一的加班機會週六的班從來都只給韓森，他不需要絞盡腦汁就有超過二十小時的加班費，我則需要用犧牲午休時間來換。所以我想請問，當你們不斷提及付我高薪的同時，是希望我感謝你們嗎？」
鯉趕緊起身，左手壓住皇的右肩，皇氣得發抖。
雖然他也有脾氣，也很想針對眼中釘的大放厥詞好好教訓他一番，但他畢竟把對方也當成夥伴，而且他語帶諷刺中也有幾分道理。
他堆起笑容，掌心暗暗施力，壓制住即將失控的夥伴。
「好，我們懂了。我知道你這樣做，也是為了養家，是個負責男人的表現。只要不要變本加厲，我允許你合理加班。不過⋯」鯉低頭瞄了皇一眼，搭檔惡狠狠地瞪著眼中釘，「不過你得從今起開始遵守勞基法的規定，放個午休，畢竟身體要顧啊！而且我們得各退一步啊兄弟。」
眼中釘想了想，然後點了點頭。
鯉請眼中釘先離席，他也識相地在情況失控前告退。
確定腳步聲正在往下樓，盛怒的皇再也按捺不住。
他架開壓在肩上鯉的手，衝著他大吼：「他不走，我遲早會走！你等著瞧！」
「我們又不靠這賺錢，幹嘛這麼計較？」
「兩回事！」
這些對話，都被剛吃完午餐回來，躲在門外偷聽的卡蜜兒聽得一清二楚。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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