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image_6483441 (2)

金眼鴨 Goldeneye

 

我考慮過紋身,曾花了很長的時間在筆記本上繪製那個屬於我,獨一無二的刺青。

那是個月亮、無限符號和薰衣草混合在一起的不對稱的對稱設計,它遲早會存在於我的腰窩之間。

紋身的想法一直停留在想法和紙上談兵,等再次意外翻到筆記本上多年前設計好的圖案,確已找不到當時的衝動了。
 
Jerry的外公和爺爺在我們居住在島國的三年間時相繼離開人世

他鮮少談論家人,但他很願意分享和幾個隔代長輩之間有趣的故事。

外公據說有著和李登輝相似度極高的聲線,但因咽喉癌割去了聲帶,脖子上從此有個黑色的窟窿。

外公必須藉由咽喉助聲管說話,聽懂外公想說什麼,必須靠猜測與練習。

我私下問過Jerry,外公到底在說什麼,他只說其實他也不是每次都聽得懂。

「點頭微笑,然後說句:『丟啊!』就好了,阿公通常只是希望有人能陪他說說話。」

外公是個棒球迷,但寵孫的他總是會把遙控器遞給那些久久才來探望一次的猴外孫。

Jerry會把遙控器還給外公,坐到他身邊,拿起桌上的零食說:「八局下半捏!零比零捏!兄弟對統一捏!」

「哩黑白共!」外公笑咪咪地舉起報紙往孫子頭上卯去說,「五局上半!洋基打巨人啦!」

果然聽多了,自己居然聽懂了外公的機械聲。

外公手中的報紙總有很多被黑色塗改的痕跡,八成是用茶几上那枝沒蓋蓋子的奇異筆劃的。

「阿公曾經是國民黨的鐵粉,但據說被強制徵收土地後,就跳民進黨了。」原來那些被塗黑的臉都是藍營大佬。

Jerry說他去外公外婆家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翻閱外公看過的報紙,他說畫成熊貓臉的馬英九和連戰凸顯了外公對於國民黨的恨,也凸顯外公孩子氣的一面。
 
比起外公的過世,爺爺的離開對於Jerry而言打擊更大。

若負責把他餵得胖乎乎的奶奶是他的胃,那一直負責接他上下學的爺爺就是他的雙腿。

他人生的第一口胡椒餅,是爺爺接他放學回家的路上,在汐止的某個巷弄間找到的老店。他和爺爺是家族中唯二的左撇子,只是比腕力從來沒贏過這位八旬老翁。

「沒辦法,我又不是工人。」Jerry沒大沒小不服輸地說。爺爺年輕時參與過多項十大建設,據說還是位能用叉車削開玻璃酒瓶的高手。

「自己沒路用,」爺爺反譏,「三十歲生這麼大摳還贏不過我這個老灰仔。」

「再來!」

然後Jerry又輸了。
 
爺爺也是當時對我最好的長輩,那種好是發自內心的好,不是演出來的。

每次見到我,坐在按摩椅上的爺爺總是笑咪咪地說:「哎呀,妳這個麻煩怎麼又來了?」話雖不好聽,但他的表情完全是另一回事,他很高興見到我。

看來Jerry的口是心非遺傳自爺爺。

當爺爺過世的消息傳到馬紹爾,我哭得比Jerry還傷心。

「我知道要刺什麼了。」訂不到機票無法回去奔喪的Jerry,在爺爺頭七那晚靈光乍現般地做出決定。

原來他一直以來也有紋身的想法,不同的是,他的構圖一直藏在腦海中。

「我爸曾說要是我打耳洞,他就要把我耳垂剪掉,如果我刺青,他就要把那層皮割掉。」Jerry的父親曾多次這樣恐嚇叛逆的兒子。

離開台灣,完全脫離家庭掌控的他或許想藉由刺青來證明自己擺脫了束縛,只要平時能用衣物遮蓋,我並不介意他紋身。

「你要刺什麼?」

「貓頭鷹。」

「為什麼?」

「貓頭鷹這種代表睿智的動物最能代表爺爺。畢竟有智商有學歷的人不見得有智慧,我身邊就一堆這種人,但爺爺是我見過最有智慧的人。」Jerry篤定地說,「妳女兒這個怪小孩第一個會說的動物英文單字不是什麼狗狗貓貓,居然是owl,這也是原因之一。最後一個是我從小就喜歡熬夜不睡覺,爺爺總說我是隻小貓頭鷹。三層意義應該很夠吧?」

「只要你確定了就好。」雖然我並不是那麼地希望他紋身,也知道許多人會因此上癮,但我知道這是他想做的,也沒有多加阻止。

看到他左臂上栩栩如生炯炯有神的貓頭鷹刺青,月牙、無限符號和薰衣草的圖案一度被喚醒,只是我仍舊沒有付諸行動。
 

 
「欸,我接到你女兒了,現在準備回家。你來得及嗎?」我用簡訊催促著老公。

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偏偏他挑在同一天去刺青。

「還要兩小時。」Jerry回信。

「兩小時!」他到底刺了什麼?我開始擔心。

將代表爺爺的貓頭鷹刺在身上後,對於外公沒有比照辦理一直讓Jerry過意不去,他多年來一直思考著外公到底適合怎樣的圖案。

他曾惡搞考慮過一支黑色的馬克筆或是一份被塗鴉過的聯合報,所幸他有自知之明地否決掉這些想法。

Jerry的第二個刺青仍舊不代表外公,或許因為當初爺爺的刺青擁有了三層意義,在無法滿足這個條件的情況下,他不敢貿然行動。

這樣也好,至少他每個刺青都是經過深思熟慮和被賦予意義的,雖然奶奶還健在,但圖案既然想好了,他急驚風的行動派個性就會啟動。

「我曾考慮過蜂鳥或是蜜蜂,」Jerry決定好圖形時,曾跟我解釋。蜂鳥或是蜜蜂一點也不難理解,身型嬌小的奶奶據說曾是個閒不下來忙進忙出的小蜜蜂。「但我不想要等她離世後,還要以這種忙碌的姿態刻印在我身上,希望她未來能好好休息,所以蜂鳥、蜜蜂甚至螞蟻這些勞碌命就淘汰了。」

「那瓢蟲的三層意義又是什麼?」我篤定他肯定想好了三層意義。

「奶奶的審美觀雖然⋯⋯很五六零年代啦,但她至今都是個愛漂亮的女人,瓢蟲是個漂亮昆蟲的代表,而我希望她能以漂亮的姿態被記住,這是第一個意義。」

「第二個呢?」

「奶奶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我曾考慮過往佛教方向的構圖去思考,但我實在無法接受在身上刺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就算是彌勒佛這種笑咪咪的佛像也辦不到,但奶奶和佛教的淵源又是那麼深厚,我最終能在圖案設計上隱晦地塞入佛教。」

「哪裡?」我問。

「第三個,」Jerry話說到一半故意賣關子,想必這個茅塞頓開就是決定瓢蟲做為代表奶奶的圖案的關鍵因素,「我第一次看到瓢蟲的記憶,是五歲時奶奶帶我去國父紀念館看花車遊行的時候。一隻七星瓢蟲停在我左手手腕上,我還記得那個癢癢的感覺。」

「佛教的意義呢?」我暗自決定,他再賣一次關子,就不追問。憋死他。

「佛教的招牌動作,」Jerry雙手合十,「手掌的英文是什麼?

「palm。」

「palm同時也是棕櫚樹的意思,我將七星瓢蟲的某一個點設計成一棵棕櫚樹,隱晦地串起瓢蟲與佛教的關係。」Jerry帶著一種希望我能感到佩服的語氣,雖然這些聯想力確實厲害,但我實在演不出佩服。

房子的事令人心煩。
 
 
房源匱乏不僅存在於北緯六十度以上的北境,加拿大全境內普遍都存在嚴重的供需問題。

早已忘記祖先是侵略者的歐裔加拿大人抱怨住房問題的根源來自於亞洲的外來入侵者。

在他們眼裡,加拿大的房價就是被這些黃色入侵種炒得居高不下,變得越來越買不起。

土地和文化被嚴重破壞的原住民族群對於這種論點多半表示支持,不同的是,他們會將白人、黑人和新移民劃分成同一族群,所有不是原住民的種族都是導致加拿大變得越來越不宜居的罪魁禍首
 
房源僧多粥少的情況下,越後期競爭越激烈。

就連這間格局莫名其妙的小屋,居然有十四個競價申請。

Jerry摀著後腦勺走出前門,他在參觀二樓主臥時,撞到牆邊角度突兀嵌在牆上的展示櫃,牆上那幅金眼鴨(Goldeneye)的水彩畫差點被他撞掉。

「這個家住的是佛羅多本人嗎?這櫃子的高度根本就是設計來謀殺用的」他不悅地說。

「所以,淘汰?」雖然我也不理解洗衣間藏在廁所裡的設計風格,但遠處山頭已悄然爬上的白色,靜靜地在暗示著凜冬將至。

「還有房子可以看嗎?」Jerry轉頭問雪莉。

「剛得到消息,有間房準備再被放到市場上。」

「再?」

「流標兩次了。」

「流標?」我問。

「得標者第一名跟第二名的貸款都下不來。」

「為什麼?」

「之前加拿大買房太簡單了,只要首付百分之五,另外九十五趴都可以用貸款處理。疫情之後出現一大批付不出房貸的人,銀行出現大筆呆帳。就算是這樣喔,房價還是一直在漲,瘋掉了,所以政府介入把壓力測試往上調。有些原本能貸到九成的人,現在甚至連三成都貸不到,自然淘汰掉一些買房客。」

「那些得標者不知道自己不會過嗎?」

「不是每個人都像你們一樣,乖乖存錢按部就班,更多人是有機會就試試看,這種流標的事情我們看多了。但一次流標兩次的房子,連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那間房子很有個性唷。」雪莉半開玩笑地說。

「房子在哪?什麼時候能看?」Jerry問。

「現在就可以,賣家的經紀剛給我綠燈。」

「那走吧。」
 

 
我們的首選一直都是獨棟房,眼前這棟duplex(雙拼房)顯然不是最滿意的房型,和隔壁鄰居就貼著一面隔音效果不知道如何的牆,總是會擔心生活隱私打折扣。

「你們覺得怎樣?」像是猜到我的心思,雪莉推銷,「雖然它不是獨棟,但這種duplex的好處就是它的結構很乾淨,不會有奇怪的空間問題,所有地方都方方正正的。」

確實,它不像剛才那間哈比人袋底洞有太多奇怪的角度設計和不明所以的奇怪空間。

它客廳是客廳,餐廳是餐廳,而且動線分明。

但我隱隱約約聽見牆壁另一邊傳來音樂聲。

「這是duplex少數的壞處,就是偶爾會聽見鄰居的聲音,但這間的隔音算是非常好了,鄰居的音樂是大聲到再室外都能聽到,你們才聽到那麼一點點的程度。」雪莉再次施展讀心術。

「你怎麼看?」我問看著進門後就默默不語的Jerry。他總是這樣,總是強調自己無神論不迷信,卻總是在那默默感應著「磁場」。

「把拔把拔!我喜歡這個家耶!」Ophelia坐在窗台上望著窗外的風景,她興奮地說。

「妳女兒喜歡。」Jerry說。「我突然想起我媽說過的一句話,『小孩很敏感,他們喜不喜歡很重要,要記得問她的意見』。雖然我不記得以前買房有問過我的意見,但妳女兒喜歡。」

「所以我們會下offer?」

「嗯,雪莉,我們打算下offer。」

「好。我來準備一下報價單。先預祝你們好運!」
 

 
今天是交屋日,我們正式從租房族畢業。

一隊候鳥在遠處的天空呈V型朝南飛去。

夏季悄然離去,但並不是所有的候鳥都會離開。

車子轉入鑰匙孔形狀的短街,兩點後黃眼鴨5號正式成為我們的家。

我拾級而上,原本堆滿雜物的前廊空蕩蕩的,前屋主的痕跡正在退去。

「妳不知道密碼?」Jerry簡訊明知故問。

「你又沒說,密碼是幾號?」

Jerry用簡訊發來密碼,嗶嗶嗶嗶,門鎖轉開。

「把拔!」Ophelia 驚訝地看見老公站在門口迎接我們,女兒衝上去抱緊爸爸。

「嗷嗷嗷,痛痛痛!」Jerry呲牙咧嘴地抱起女兒,順手摀著左臂。

「你很無聊耶!你早就刺完囉?你的車子咧?」我轉頭看著空曠的前庭,才發現老公將他的福特Fusion停在巷尾一顆白松後面。

「瓢蟲耶!」Ophelia掀開Jerry的袖子,瓢蟲的位置有些偏低,短袖只擋得住半個紋身。

「歡迎回家。」Jerry開心地說,身後是堆積成山的紙箱。

ただいま。」我踏入家門,在老公和女兒臉上輕輕一吻,說出了那句最常在日劇裡出現的那句台詞。

我開心地關上剛成交的終於屬於我們的家的大門,面對著滿坑滿谷的紙箱:「好啦!開始整理吧!」
 

 
⋯⋯《黃金眼》白馬人生第三點八七階段(完)
arrow
arrow

    熊爸Jerr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